東坡續集
   卷八

八境圖後序

南康江水,歲歲壞城。孔君宗翰為守,始作石城,至今賴之。某為膠西守。孔君實見代,臨行出八境圖求文與詩,以遺南康人,使刻諸石。其後十七年,某南遷過郡,得徧覽所謂八境者,則前詩未能道其萬一也。南康士大夫相與請於某曰:「詩文昔嘗刻石,或持以去,今亡矣。愿復書而刻之。」時孔君既沒,不忍違其請。紹聖元年八月十九日。

聖散子後序

聖散子主疾,功效非一。去年春,杭之民病,得此藥全活者,不可勝數。所用皆中下品藥,略計每千錢即得千服,所濟已及千人。由此積之,其利甚博。凡人欲施惠而力能自辦者,猶有所止,若合衆力,則人有善利,其行可久,今募信士就楞嚴院脩製,自立春後起施,直至來年春夏之交,有入名者,徑以施送本院。昔薄拘羅尊者,以訶梨勒施一病比丘,故獲報身,身常無衆疾,施無多寡,隨力助緣。疾病必相扶持。功德豈有限量,仁者惻隱,當崇善因。吳郡陸廣秀才,施此方并藥,得之於智藏主禪月大師寶澤,乃鄉僧也。其陸廣見在京施方并藥,在麥麴巷居住。

送人序

士之不能自成,其患在於俗學。俗學之患,枉人之材,窒人之耳目,誦其師傳造字之語,從俗之文,才數萬言,其為士之業盡此矣。夫學以明理,文以述志,思以通其學,氣以達其文。古之人道其聰明,廣其聞見,所以學也,正志完氣,所以言也。王氏之學,正如脫槧,案其形模而出之,不待修飾而成器耳,求為桓璧彝器,其可乎?

送水丘秀才序

水丘仙夫治六經百家說為歌詩,與揚州豪俊交游,頭骨磽然,有古丈夫風。其出詞吐氣,亦往往驚世俗。予知其必有用也。仙夫其自惜哉。今之讀書取官者,皆屈折拳曲,以合規繩,曾不得自伸其喙。仙夫恥不得為,將歷瑯琊,之會稽,浮沅湘,遡瞿塘,登高以望遠,搖槳以泳深,以自適其適也。過予而語行。予謂古之君子,有絕俗而高,有擇地而泰者,顧其心常足而已。坐於廟堂,君臣賡歌,與夫據稿梧擊朽枝而聲犁然,不知其心之樂奚以異也。其在窮也,能知舍。其在通也,能知用。予以是卜仙夫之還也,仙夫勉矣哉!若夫習而不試,往即而獨後,則仙夫之屐可以南矣。

觀宋復古畫序

舊說,房琯開元中嘗宰盧氏,與道士邢和璞出遊,過夏口村,入廢佛寺,坐古松下。和璞使人鑿地,得甕中所藏婁師德與永禪師書。笑謂琯曰︰「頗憶此耶?」琯因悵然,悟前生之為永禪師也。故人柳子玉寶此畫,云是唐本,宋復古所臨者。元祐六年三月十九日,余自杭州還朝,宿吳淞江,夢長老仲殊挾琴過余,彈之有異聲。熟視琴頗損,而有十三絃。予歎息不已。殊曰︰「雖損,尚可修。」曰︰「奈十三絃何?」殊不荅,誦詩曰︰「度數形名豈偶然,破琴今有十三絃。此生若遇邢和璞,方信秦箏是響泉。」予夢中了然,識其所謂,既覺而忘之。明日晝臥,復夢殊來理前言,再誦其詩。方驚覺而殊適至,意其非夢也,問之殊,蓋不知。是歲六月,見子玉之子子文於京師,求得其畫,乃作詩并書所夢其上。子玉名瑾,善作詩及行草書。復古名迪,畫山水草木,蓋妙絕一時。仲殊本書生,棄家學佛,通脫無所著,皆奇士也。詩曰:破琴雖未脩,中有琴意足。誰云十三絃,音節如佩玉。新絃雖高張,絲絃不附木。宛然七絃箏,動與世好逐。陋矣房次律,因循墮流俗。懸知董庭蘭,不識無絃曲。

獵會詩序

雷勝,隴西人。以勇敢應募得官,為京東第二將。武力絕人,騎射敏妙。按閱於徐,徐人欲觀其能,為小獵城西。又有殿直鄭亮、借職繆進者,皆騎而從,弓矢刀槊,無不精習;而駐泊黃宗閔,舉止如諸生,戎裝輕騎,出馳絕衆。客皆驚笑樂甚。是日小雨甫晴,土潤風和,觀者數千人。曹子桓云:建安十年始定冀州,濊貊貢良弓,燕代獻名馬。時歲之春,勾芒司節,和風扇物,弓燥手柔,草茂獸肥,與兄子丹獵於鄴西,手獲獐鹿九,狐兔三十。馳騁之樂,邊人武吏,日以為常。如曹氏父子,橫槊賦詩以傳於世,乃可喜耳。衆客既各自寫其詩,因書其末,以為異日一笑。

講田友直字序

韓城田益字遷之,黃庭堅以謂不足以配名,更之曰友直。或曰:益者三友,何獨取諸此?某曰:夫直者,剛者之長也。千夫諾諾,不如一士之諤諤。誠得直士與居,彼不資吾子之過,切磋琢磨,成子金玉,使子日知不足。雖然,取直友,猶有四物,有直而脩於直者,有直而陷於曲者,有曲而盜名直者,有曲而遂其直者。邦有道無道如矢,此直而脩於直者。其父攘羊而子證之,此直而陷於曲者也。或乞醯焉,乞諸其鄰,此曲而盜名直者也。子為父隱,此曲而遂其直者也。其二端可愿,其二端不可愿,為吾子擇益友也,嘗以是觀之。

送張道士序

古者贈人以言,彼雖不吾乞,猶將發藥也。蓋未有不吾乞,而亦有待發藥者。以吾友之賢,茲又奚乞?雖然,我反乞之曰:與吾友心肺之識,幾三年矣,非同頃暫也。今乃別去,遂默默而己乎?抑不足教乎?豈無事於教乎?將周旋終始籠絡蓋遮有所惜乎?嗟僕之才,陋甚也,而吾友每過愛,豈信然乎?止於此可乎?抑容有未至當勉乎?自念明於處己,暗於接物,其不可,至死以不喜,故譏罵隨之,抑足恤乎?將從從然與之合乎?身且老矣,家且窮矣,與物日忤,而取途且遠矣,將明滅如草上之螢乎?浮沉如水中之魚乎?陶者能圓而不能方,矢者能直而不能曲,將為陶乎?將為矢乎?山有蕨薇可羹也,野有麋鹿可脯也,一絲可衣也,一瓦可居也,詩書可樂也,父子兄弟妻孥可游衍也,將謝世路而適吾所自適乎?抑富貴聲名以偷夢幻之快乎?行乎止乎?遲乎速乎?吾友其可教也,默默而已,非所望吾友也。

江子靜字序

友人江君以其名存之,求字於予,予字之曰子靜。夫人之動,以靜為主。神以靜舍,心以靜充,志以靜寧,慮以靜明。其靜有道,得已則靜,逐物則動。以一人之身,晝夜之氣,呼吸出入,未嘗異也。然而或存或亡者,是其動靜殊也。後之學者,始學也既累於仕,其仕也又累於進。得之則樂,失之則憂,是憂樂係於進矣。平旦而起,日與事交,合我則喜,忤我則怒,是喜怒係於事矣。耳悅五聲,目悅五色,口悅五味,鼻悅芬臭,是愛欲係於物矣。以眇然之身,而所係如此,行流轉徙,日遷月化,則平日之所養,尚能存耶?喪其所存,尚安明在己之是非,與夫在物之直偽哉?故君子學以辨道,道以求性,正則靜,靜則定,定則虛,虛則明。物之來也,吾無所增,物之去也,吾無所虧,豈復為之欣喜愛惡而累其真歟?君齒少才銳,學以待仕,方且出而應物,所謂靜以存性,不可不念也。能得吾性不失其在己,則何住而不適哉!

儒者可與守成論

聖人之於天下也,無意於取也。譬之江海,百谷赴焉;譬之麟鳳,鳥獸萃焉。雖欲辭之,豈可得哉?禹治洪水,排萬世之患,使溝壑之地,疏為桑麻,魚鼈之民,化為衣冠。契為司徒而五教行,棄為后稷而蒸民粒,世濟其德。至於湯武拯塗炭之民,而置之於仁壽之域,故天下相率而朝之。此三聖人者,蓋推之而不可去,逃之而不能免者也。於是益修其政,明其教,因其民不易其俗。以是得之,以是守之,傳數十世而民不叛。豈有二道哉?

周室既衰,諸侯並起,力征爭奪者,天下皆是也。德既無以相過,則智勝而已矣;智既無以相傾,則力奪而已矣。至秦之亂,則天下蕩然,無復知有仁義矣。漢高帝以三尺劍,起布衣,五年而并天下。雖稍輔以仁義,然所用之人,常先於智勇,所行之策,常主於權謀。是以戰必勝,攻必取。天下既平,思所以享其成功,而安於無事,以為子孫無窮之計,而武夫謀臣,舉非其人,莫與為者。故陸賈譏之曰:「陛下以馬上得之,豈可以馬上治之!」叔孫通亦曰:「儒者難與進取,可與守成。」於是酌古今之宜,與禮樂之中,取其簡而易知,近而易行者,以為朝覲會同冠昏喪祭一代之法。雖足以傳數百年,上下相安,然終不若三代聖人取守一道,源深而流長也。

夫武夫謀臣,譬之藥石,可以伐病,而不可以養生。儒者譬之五穀,可以養生,而不可以伐病。宋襄公爭諸侯,不禽二毛,不鼓不成列,以敗於泓,身夷而國蹙。此以五穀伐病者也。秦始皇焚詩書,殺豪傑,東城臨洮,北築遼水,民不得休息,傳之二世,宗廟蕪滅。此以藥石養生者也。善夫賈生之論曰:「仁義不施,而攻守之勢異也。」夫世俗不察,直以攻守為二道。故具論三代以來所以取守之術,使知文武禹湯之盛德,亦儒者之極功。而陸賈、叔孫通之流,蓋儒術之粗也。

物不可以茍合論

論曰:昔者聖人之將欲有為也,其始必先有所甚難,而其終也,至於久遠而不廢。其成之也難,故其敗之也不易。其得之也重,故其失之也不輕。其合之也遲,故其散之也不速。夫聖人之所為詳於其始者,非為其始之不足以成,而憂其終之易敗也。非為其始之不足以得,而憂其終之易失也。非為其始之不足以合,而憂其終之易散也。天下之事,如是足以成矣,如是足以得矣,如是足以合矣,而必曰未也,又從而節文之,綢繆委曲而為之表飾,是以至於今不廢。及其後世,求速成之功,而倦於遲久,故其欲成也止於其足以成,欲得也止於其足以得,欲合也止於其足以合。而其甚者,又不能待其足。其始不詳,其終將不勝弊。嗚呼,此天下治亂享國長短之所從出歟?聖人之治,制為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也,坐而治政,奔走而執事,此足以為君臣矣。聖人懼其相易而至於相陵也,於是為之車服采章以別之,朝覲位著以嚴之。名非不相聞也,而見必以贊。心非不相信也,而出入必以籍。此所以久而不相易也。杖屨以為安,飲食以為養,此足以為父子矣。聖人懼其相襲而至於相怨也,於是制為朝夕問省之禮,左右佩服之飾。族居之為歡,而異宮以為別。合食之為樂,而異膳以為尊。此所以久而不相襲也。生以居於室,死以葬於野,此足以為夫婦矣。聖人懼其相狎而至於相離也,於是先之以幣帛,重之以媒妁。不告於廟,而終身以為妾。晝居於內,而君子問其疾。此所以久而不相狎也。安居以為黨,急難以相救,此足以為朋友矣。聖人懼其相瀆而至於相侮也,於是戒其羣居嬉遊之樂,而嚴其射享飲食之節。足非不能行也,而待擯相之詔禮。口非不能言也,而待紹介之傳命。此所以久而不相瀆也。天下之禍,莫大於茍可以為而止。夫茍可以為而止,則君臣之相陵,父子之相怨,夫婦之相離,朋友之相侮久矣。聖人憂焉,是故多為之節。易曰:「藉用白茅,無咎。茍錯諸地而可矣,藉之用茅,何咎之有。」此古之聖人所以長有天下,而後世之所謂迂闊也。又曰:「嗑者,合也。物不可以茍合,故受之以賁。」盡矣。

士燮論

料敵勢強弱,而知師之勝負,此將帥之能也。不求一時之功,愛君以德,而全其宗嗣,此社稷之臣也。鄢陵之役,楚晨壓晉師而陳。諸將請從之,范文子獨不欲戰,晉卒敗楚,楚子傷目,子反殞命。范文子疑若懦而無謀者矣。然不及一年,三郤誅,厲公弒,胥童死,欒書、中行偃幾不免於禍,晉國大亂。鄢陵之功,實使之然也。

有非常之人,然後有非常之功。非常之功,聖人所甚懼也。夜光之珠,明月之璧,無因而至前,匹夫猶或按劍,而況非常之功乎!故聖人必自反曰:此天之所以厚於我乎,抑天之禍余也?故雖有大功,而不忘戒懼。中常之主,銳於立事,忽於天戒,日尋干戈而殘民以逞,天欲全之,則必折其萌芽,挫其鋒芒,使其知所悔。天欲亡之,以美利誘之以得志,使之有功以驕士,玩於寇讎,而侮其民人,至於亡國殺身而不悟者,天絕之也。嗚呼,小民之家,一朝而獲千金,非有大福,必有大咎。何則?彼之所獲者,終日勤勞,不過數金耳。所得者微,故所用者狹。無故而得千金,豈不驕其志而喪其所守哉。由是言之,有天下者,得之艱難,則失之不易。得之既易,則失之亦然。漢高皇帝之得天下,親冒矢石與秦、楚爭,轉戰五年,未嘗得志。既定天下,復有平城之圍。故終其身不事遠略,民亦不勞。繼之文、景不言兵。唐太宗舉晉陽之師,破竇建德,虜王世充,所過者下,易於破竹。然天下始定,外攘四夷,伐高昌,破突厥,終其身師旅不解,幾至於亂者,以其親見取天下之易也。

故兵之勝負,不足以為國之強弱,而足以為治亂之兆。蓋有戰勝而亡,有敗而興者矣。會稽之棲,而勾踐以霸。黃池之會,而夫差以亡。有以使之也夫。昔虢公敗戎於桑田,晉卜偃知其必亡,曰:「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。」晉果滅虢。此范文子所以不得不諫。諫而不納,而又有功,敢逃其死哉!使其不死,則厲公逞志,必先圖於范氏,趙盾之事可見矣。趙盾雖免於死,而不免於惡名,則范文子之智,過於趙宣子也遠矣。

宋襄公論

魯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一日己巳朔,宋公及楚人戰於泓,宋師敗績。春秋書戰,未有若此之嚴而盡也。曰:宋公,天子之上公。宋,先代之後,於周為客,天子有事膰焉,有喪拜焉,非列國諸侯之所敢敵也。而曰及楚人戰於泓。楚,夷狄之國,人微者之稱。以天子之上公,而當夷狄之微者,至於敗績,宋公之罪,蓋可見矣。而穀梁之傳以為文王之師不過是,學者疑焉。故不可以不辯。

宋襄公非獨行仁義而不終者也。以不仁之資,盜仁者之名爾。齊宣有牽牛而過堂下者,曰:「牛何之?」曰:「將以釁鍾。」王曰:「舍之,吾不忍其觳觫,若無罪而就死地。」夫舍一牛,於德未有所損益者,而孟子與之以王。所謂以不忍人之心,行不忍人之政,三代之所共也。而宋襄公執鄫子用於次睢之社,君子殺一牛猶不忍,而宋公戕一國君若犬豕然,此而忍為之,天下孰有不忍者耶!泓之役,身敗國衄,乃欲以不重傷、不禽二毛欺諸侯。人能紾其兄之臂以取食,而能忍飢於壺飱者,天下知其不情也。襄公能忍於鄫子,而不忍於重傷二毛,此豈可謂其情也哉?桓文之師,存亡繼絕,猶不齒於仲尼之門,況用人於夷鬼以求霸,而謂王者之師可乎?使鄫子有罪而討之,雖聲於諸侯而戮於社,天下不以為過。若以喜怒興師,則秦穆公獲晉侯,且猶釋之,而況敢用諸淫昏之鬼乎?以愚觀之,宋襄公,王莽之流。襄公以諸侯為可以名得,王莽以天下為可以文取也。其得喪小大不同,其不能欺天下則同也。其不鼓不成列,不能損襄公之虐。其抱孺子而泣,不能蓋王莽之篡。使莽無成,則宋襄之得志亦一莽也。

古人有言:「圖王不成,其弊猶足以霸。」襄公行王者之師,猶足以當桓公之師,一戰之餘,救死扶傷不暇。此獨妄庸耳。齊桓、晉文得管仲、子犯而興,襄公有一子魚不能用,豈可同日而語哉。自古失道之君如是者多矣,死而論定。未有如宋襄公之欺於後世者也。

屈到嗜芰論

屈到嗜芰,有疾,召其宗老而屬之曰:「祭我必以芰。」及祥,宗老將薦芰,屈建命去之。君子曰:「不違而道。」唐柳宗元非之曰:「屈子以禮之末,忍絕其父將死之言。且禮有齋之日,思其所樂,思其所嗜。子木去芰,安得為道?」甚矣,柳子之陋也。子木,楚卿之賢者也。夫豈不知為人子之道,事死如事生,況於將死丁寧之言,棄而不用,人情之所忍乎!是必有大不忍於此者而奪其情也。夫死生之際,聖人嚴之。薨於路寢,不死於婦人之手,至於結冠纓、啟手足之末,不敢不勉。其於死生之變亦重矣。父子平日之言,可以恩掩義。至於死生至嚴之際,豈容以私害公乎?

曾子有疾,稱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。孟僖子卒,使其子學禮於仲尼。管仲病,勸桓公去三豎。夫數君子之言,或主社稷,或勤於道德,或訓其子孫,雖所趣不同,然皆篤於大義,不私其躬也如是。今赫赫楚國,若敖氏之賢,聞於諸侯,身為正卿,死不在民,而口腹是憂,其為陋亦甚矣。使子木行之,國人誦之,太史書之,天下後世不知夫子之賢,而唯陋是聞,子木其忍為此乎?故曰: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也。

然禮之所謂「思其所樂,思其所嗜」,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。曾皙嗜羊棗,而曾子不忍食。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,母沒而不能執母之器,皆人子之情自然也,豈待父母之命耶?今薦芰之事,若出於子則可,自其父命,則為陋耳。豈可以飲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!

曾子寢疾,曾元難於易簀。曾子曰:「君子之愛人也以德,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。」若以柳子之言為然,是曾元為孝子,而曾子顧禮之末易簀於病革之中,為不仁之甚也。

中行偃死,視不可含,范宣子盥而撫之曰:「事吳敢不如事主!」猶視。欒懷子曰:「主茍終,所不嗣事於齊者,有如河。」乃瞑。嗚呼,范宣子知事吳為忠於主,而不知報齊以成夫子憂國之美,其為忠則大矣。

古人以愛惡比之美疢藥石,曰:「石猶生我。疢之美者,其毒滋多。」由是觀之,柳子之愛屈到,是疢之美。子木之違父命,藥石也哉。

續歐陽子朋黨論

歐陽子曰:「小人欲空人之國,必進朋黨之說。」嗚呼,國之將亡,此其徵歟?禍莫大於權之移人,而君莫危於國之有黨。有黨則必爭,爭則小人者必勝,而權之所歸也,君安得不危哉!何以言之?君子以道事君,人主必敬之而疏。小人唯予言而莫予違,人主必狎之而親。疏者易間,而親者難睽也。而君子不得志,則奉身而退,樂道不仕。小人者不得志,則徼幸復用,唯怨之報。此其所以必勝也。

蓋嘗論之。君子如嘉禾也,封殖之甚難,而去之甚易。小人如惡草也,不種而生,去之復蕃。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,然去之為最難。斥其一則援之者衆,盡其類則衆之致怨也深。小者復用而肆威,大者得志而竊國。善人為之掃地,世主為之屏息。譬斷蛇不死,刺虎不斃,其傷人則愈多矣。齊田氏、魯季孫是已。齊、魯之執事,莫非田、季之黨也,歷數君不忘其誅,而卒之簡公弒,昭、哀失國。小人之黨,其不可除也如此。而漢黨錮之獄,唐白馬之禍,忠義之士,斥死無餘。君子之黨,其易盡也如此。使世主知易盡者之可戒,而不可除者之可懼,則有瘳矣。

且夫君子者,世無若是之多也。小人者,亦無若是之衆也。凡才智之士,銳於功名而嗜於進取者,隨所用耳。孔子曰:「仁者安仁,智者利仁。」未必皆君子也。冉有從夫子則為門人之選,從季氏則為聚斂之臣。唐柳宗元、劉禹錫使不陷叔文之黨,其高才絕學,亦足以為唐名臣矣。昔欒懷子得罪於晉,其黨皆出奔,樂王鮒謂范宣子曰:「盍反州綽、邢蒯?勇士也。」宣子曰:「彼欒氏之勇也。余何獲焉!」王鮒曰:「子為彼欒氏,乃子之勇也。」嗚呼,宣子蚤從王鮒之言,豈獨獲二子之勇,且安有曲沃之變哉!

愚以謂治道去泰甚耳。茍黜其首惡而貸其餘,使才者不失富貴,不才者無所致憾,將為吾用之不暇,又何怨之報乎!人之所以為盜者,衣食不足耳。農夫市人,焉保其不為盜?而衣食既足,盜豈有不能返農夫市人也哉!故善除盜者,開其衣食之門,使復其業。善除小人者,誘以富貴之道,使隳其黨。以力取威勝者,蓋未嘗不反為所噬也。

曹參之治齊曰:「慎無擾獄市。」獄市,姦人之所容也。知此,亦庶幾於善治矣。姦固不可長,而亦不可不容也。若姦無所容,君子豈久安之道哉!牛、李之黨徧天下,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,欲窮其類而致之必死,此其所以不旋踵而罹仇人之禍也。姦臣復熾,忠義益衰。以力取威勝者,果不可耶!愚是以續歐陽子之說,而為君子小人之戒。

龍虎鉛汞論

人之所以生死,未有不自坎離者。坎離交則生,分則死,必然之道也。離為心,坎為腎,心之所然,未有不正,雖桀、跖亦然。其所以為桀、跖者,以內輕而外重。故常行其所不然者爾。腎強而溢,則有欲念,雖堯、顏亦然。其所以為堯、顏者,以內重而外輕。故常行其所然者爾。由此觀之,心之性法而正,腎之性淫而邪,水火之德,固如是也。子產曰:「火烈,人望而畏之。水弱,人狎而玩之。」達者未有不知此者也。龍水者,汞也,精也,血也。出於腎,而肝藏之,坎之物也。虎火者,鉛也,氣也,力也。出於心,而肺主之,離之物也。心動,則氣隨之而作。腎溢,則精血隨之而流。如火之有煙焰,未有復反於薪者也。世之不學道者,其龍常出於水,故龍飛而汞輕。其虎常出於火,故虎走而鉛枯。此生人之常理也。順此者死,逆此者僊。故真人之言曰:「順行則為人,逆行則為道。」又曰:「五行顛倒術,龍從火裏出。五行不順行,虎向水中生。」

有隱者教余曰:「人能正坐,暝目調息,握固心定,息微則徐閉之。達磨胎息法,亦須閉。若如佛經,待其自止,恐卒不能到也。雖無所念,而卓然精明,毅然剛烈,如火之不可犯,息極則小通之,微則復閉之。方其通時,亦復一息一息歸之,之下丹田中也。為之推數,以多為賢,以久為功,不過十日,則丹田濕而水上行,愈久愈溫,幾至如烹,上行如水,蓊然如雲,蒸於泥丸。蓋離者,麗也,著物而見,火之性也。吾目引於色,耳引於聲,口引於味,鼻引於香,火輒隨而麗之。今吾寂然無所引於外,火無所麗,則將安往?水者其所妃也,勢必從之。坎者陷也,物至則受,水知性也,而況其配乎?水火合則火不炎,而水自上,則所謂龍從火裏出也。龍出於火,則龍不飛,而汞不乾。旬日之外,腦滿而腰足輕,方閉息時,常卷舌而上,以舐懸癰,雖不能到,而意到焉,久則能到也。如是不已,則汞下入口。方調息時,則漱而烹之,須滿口而後嚥。若未滿,且留口中,俟後次。仍以空氣送至丹田,常以意養之,久則化而為鉛。此所謂虎向水中生也。」

此論奇而通,妙而簡,決為可信者。然吾有大患,平生發此志愿百十回矣,皆謬悠無成,意此道非捐軀以赴之,刳心以受之,盡命以守之,不能成也。吾今年已六十,名位破敗,兄弟隔絕,父子離散,身居蠻夷,北歸無日,區區世味,亦可知矣。若復謬悠於此,真不如人矣。故數日來,別發誓愿。譬如古人避難窮山,或使絕域,齧草啗雪,彼何人哉!已令造一禪榻、兩大案,明窗之下,日專欲治此。并已作乾烝餅百枚。自二月一日為首,盡絕人事。饑則食此餅,不飲湯水,不啗食物,細嚼以致津液,或飲少酒而已。午後略睡。一更臥,三更乃起,坐以達旦。有日采日,有月采月,餘時非數息煉陰,則行今所謂龍虎訣爾。如此百日,或有所成。不讀書不著文,且一時束起,以待異日。不遊山水,除見道人外,不接客,不會飲,皆無益也。深恐易流之性,不能終踐此言,故先作書以報,庶幾他日有慚於弟而不敢變也。此事大難,不知其果能不慚否?此書既以自堅,又欲以及弟也。

卷舌以舐懸癰,近得此法,初甚秘惜。云此禪家所得,向上一路,千金不傳,人之所見如此,雖可笑,然極有驗也。但行之數日間,舌下筋微急痛,當以漸馴致。若舌尖果能及懸癰,則致華池之水,莫捷於此也。又言此法名洪鑪上一點雪,宜且秘之。

上張安道養生訣論

近年頗留意養生。讀書延納方士多矣,其法數百,擇其簡而易行者,間或為之,輒驗。今此法特奇妙,乃知神仙長生不死,非虛語也。其效初不甚覺,但積累百餘日,功用不可量。比之服藥,其力百倍。久欲獻之左右,其妙處非言語文字所能形容。然可道其大略。若信而行之,必有大益,其狀如左。

每夜以子後三更三四點至五更以來。披衣起,只床上擁被坐亦可。面東若南,盤足,叩齒三十六通,握固,以兩拇指握第三指,或第四指握拇指,兩手拄腰腹間。閉息,閉息,最是道家要妙處。先須閉息却慮,掃滅座相,使心澄湛,諸念不起,自覺出入息調勻,即閉定口鼻也。內觀五臟,肺白、肝青、脾黃、心赤、腎黑。常求五臟圖掛壁上,使心中熟識五臟六腑之形狀。次想心為炎火,光明洞徹,下入丹田中。待腹滿氣極,即徐出氣。不得令耳聞。候出入息均調,即以舌接唇齒,內外漱鍊津液,若有鼻液,亦須漱,使不嫌其鹹,煉久自然甘美,此是真氣,不可棄之也。未得嚥。復前法。閉息內觀,納心丹田,調息漱津,皆依前法。如此者三,津液滿口,即低頭嚥下,以氣送入丹田。須用意精猛,令津與氣谷谷然有聲,徑入丹田。又依前法為之。凡九閉息三嚥津而止。然後以左右手熱摩兩腳心,此涌泉穴上徹頂門氣訣之妙。及臍下腰脊間,皆令熱徹,徐徐摩之,使微汗出不妨,不可喘促爾。次以兩手摩熨眼面耳項,皆令極熱。仍案捉鼻梁左右五七下,梳頭百餘梳而臥,熟寢至明。

右其法至簡易,在常久不廢而有深功。且試行一二十日,精神自已不同,覺臍下實熱,腰却輕快,久而不已,去仙不遠。但當習閉息,使漸能持久。以脈候之,五至為一息。近來閉得漸久,每閉百二十至而開,蓋已閉得二十餘息也。又不可強閉多時,使氣錯亂,或奔突而出,反為之害。慎之慎之!又須常節晚食,令腹中寬虛,氣得回轉。晝日無事,亦時時閉目內觀,漱煉津液嚥之,摩熨耳目,以助真氣。蓋清凈專一,即易見功矣。神仙至術,有不可學者。一忿躁,二陰險,三貪欲。公雅量清德,無此三疾,竊謂可學。故獻其區區,篤信力行,他日相見,復陳其妙者。文章書口訣多枝辭隱語,卒不見下手徑路。今且直指精要,可謂至言不煩,長生之根本也。幸深加寶秘,勿使庸妄窺之,以泄至道也。

論武王

武王克殷,以殷遺民封紂子武庚祿父,使其弟管叔鮮、蔡叔度相祿父治殷。武王崩,祿父與管、蔡作亂,成王命周公誅之,而立微子於宋。

蘇子曰:武王非聖人也。昔者孔子蓋罪湯武,顧自以為殷之子孫而周人也,故不敢,然數致意焉,曰大哉巍巍乎堯舜也!禹吾無間然。其不足於湯武也亦明矣,曰:「武盡美矣,未盡善也。」又曰:「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,周之德,其可謂至德也已矣。」伯夷、叔齊之於武王也,蓋謂之弒君,至恥之不食其粟,而孔子予之,其罪武王也甚矣。此孔氏之家法也,世之君子苟自孔氏,必守此法。國之存亡,民之死生,將於是乎在,其孰敢不嚴?而孟軻始亂之曰:「吾聞武王誅獨夫紂,未聞弒君也。」自是學者以湯武為聖人之正,若當然者,皆孔氏之罪人也。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,南巢之事必以叛書,牧野之事必以弒書。而湯武仁人也,必將為法受惡。周公作無逸曰:「殷王中宗高宗,及祖甲,及我周文王,茲四人迪哲。」上不及湯,下不及武王,亦以是哉?文王之時,諸侯不求而自至,是以受命稱王,行天子之事,周之王不王,不計紂之存亡也。使文王在,必不伐紂,紂不見伐而以考終,或死於亂,殷人立君以事周,命為二王,後以祀殷,君臣之道,豈不兩全也哉!武王觀兵於孟津而歸,紂若改過,否則殷人改立君,武王之待殷,亦若是而已矣。天下無王,有聖人者出而天下歸之,聖人所以不得辭也。而以兵取之,而放之,而殺之,可乎?漢末大亂,豪傑並起。荀文若,聖人之徒也,以為非曹操莫與定海內,故起而佐之。所以與操謀者,皆王者之事也,文若豈教操反者哉?以仁義救天下,天下既平,神器自至,將不得已而受之,不至不取也,此文王之道,文若之心也。及操謀九錫,則文若死之,故吾常以文若為聖人之徒者,以其才似張子房而道似伯夷也。殺其父,封其子,其子非人也則可,使其子而果人也,則必死之。楚人將殺令尹子南,子南之子棄疾為王馭士,王泣而告之。既殺子南,其徒曰行乎?曰:「吾與殺吾父,行將焉入?」「然則臣王乎?」曰:「棄父事讐,吾弗忍也!」遂縊而死。武王親以黃鉞誅紂,使武庚受封而不叛,豈復人也哉?故武庚之必叛,不待智者而後知也。武王之封,蓋亦有不得已焉耳。殷有天下六百年,賢聖之君六七作,紂雖無道,其故家遺民未盡滅也。三分天下有其二,殷不伐周,而周伐之,誅其君,夷其社稷,諸侯必有不悅者,故封武庚以慰之,此豈武王之意哉?故曰武王非聖人也。

論養士

春秋之末,至于戰國,諸侯卿相皆爭養士。自謀夫說客、談天雕龍、堅白同異之流,下至擊劍扛鼎、雞鳴狗盜之徒,莫不賓禮,靡衣玉食以館於上者,何可勝數。越王句踐有君子六千人;魏無忌,齊田文,趙勝、黃歇、呂不韋,皆有客三千人;而田文招致任俠姦人六萬家於薛,齊稷下談者亦千人;魏文侯、燕昭王、太子丹皆致客無數。下至秦漢之間,張耳、陳餘號多士,賓客厮養皆天下豪俊,而田橫亦有士五百人。其略見於傳記者如此,度其餘,當倍官吏而半農夫也。此皆姦民蠹國者,民何以支?而國何以堪乎?

蘇子曰: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。國之有姦,猶鳥獸之有鷙猛,昆蟲之有毒螫也。區處條理,使各安其處,則有之矣;鋤而盡去之,則無是道也。吾考之世變,知六國之所以久存,而秦之所以速亡者,蓋出於此,不可以不察也。夫智勇辨力,此四者,皆天民之秀傑也。類不能惡衣食以養人,皆役人以自養者也,故先王分天下之貴富與此四者共之。此四者不失職,則民靖矣。四者雖異,先王因俗設法,使出於一,三代以上出於學,戰國至秦出於客,漢以後出於郡縣吏,魏、晉以來出於九品中正,隋、唐至今出於科舉,雖不盡然,取其多者論之。六國之君虐用其民,不減始皇、二世,然當是時,百姓無一人叛者,以凡民之秀傑者多以客養之,不失職也。其力耕以奉上,皆椎魯無能為者,雖欲怨叛而莫為之先,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。始皇初欲逐客,因李斯之言而止。既并天下,則以客為無用,於是任法而不任人,謂民可以恃法而治,謂吏不必才取,能守吾法而已。故墮名城,殺豪傑,民之秀異者散而歸田畝。向之食於四公子、呂不韋之徒者,皆安歸哉?不知其能槁項黃馘以老死於布褐乎?抑將輟耕太息以俟時也?秦之亂雖成於二世,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,有以處之,使不失職,秦之亡不至若此之速也。縱百萬虎狼於山林而饑渴之,不知其將噬人,世以始皇為智,吾不信也。楚、漢之禍,生民盡矣,豪傑宜無幾,而代相陳豨從車千乘,蕭、曹為政,莫之禁也。至文、景、武帝之世,法令至密矣,然吳王濞、淮南、梁王、魏其、武安之流,皆爭致賓客,世主不問也。豈懲秦之禍,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之士,故少寬之,使得或出於此也耶?若夫先王之政則不然,曰:「君子學道則愛人,小人學道則易使也。」嗚呼,此豈秦、漢之所及也哉!

論秦

秦始皇十八年取韓,二十二年取魏,二十五年取趙取楚,二十六年取燕取齊,初并天下。

蘇子曰:秦并天下,非有道也,特巧耳,非幸也。然吾以為巧於取齊,而拙於取楚,其不敗於楚者,幸也。嗚呼,秦之巧,亦創智伯而已。魏、韓肘足接而智伯死,秦知創智伯,而諸侯終不知師韓、魏,秦并天下,不亦宜乎!齊湣王死,法章立,君王后佐之,秦猶伐齊也。法章死,王建立六年,而秦攻趙,齊、楚救之,趙乏食,請粟於齊,而齊不予。秦遂圍邯鄲,幾亡趙。趙雖未亡,而齊之亡形成矣。秦人知之,故不加兵於齊者四十餘年。夫以法章之才而秦伐之,建之不才而秦不伐,何也?太史公曰:「君王后事秦謹,故不被兵。」夫秦欲并天下耳,豈以謹故置齊也哉!吾故曰「巧於取齊」者,所以大慰齊之心,而解三晉之交也。齊、秦不兩立,秦未嘗須臾忘齊也,而四十餘年不加兵者,豈其情乎?齊人不悟而與秦合,故秦得以其間取三晉。三晉亡,齊蓋岌岌矣。方是時,猶有楚與燕也,三國合,猶足以拒秦。秦大出兵伐楚伐燕,而齊不救,故二國亡,而齊亦虜,不閱歲如晉取虞、虢也,可不謂巧乎!二國既滅,齊乃發兵守西界,不通秦使。嗚呼,亦晚矣!秦初遣李信以二十萬人取楚,不克,乃使王翦以六十萬攻之,蓋空國而戰也。使齊有中主具臣知亡之無日,而掃境以伐秦,以久安之齊而入厭兵空虛之秦,覆秦如反掌也。吾故曰「拙於取楚」。然則奈何?曰:「古之取國者必有數,如取齠齒也必以漸,故齒脫而兒不知。」今秦易楚,以為是齠齒也可拔,遂抉其口,一拔而取之,兒必傷,吾指必齧。故秦之不亡幸也,非數也。吳為三軍迭出以肄楚,三年而入郢。晉之平吳,隋之平陳,皆以是物也。惟苻堅不然,使堅知出此,以百倍之衆,為迭出之計,雖韓、白不能支,而況謝玄、牢之之流乎!吾以是知二秦之一律也:始皇幸勝;而堅不幸耳。

論魯隱公

魯隱公元年,不書即位,攝也。公子翬請殺桓公,公曰:「為其少故也,吾將授之矣。使營菟裘,吾將老焉。」翬懼,反譖公於桓,而使賊弒公。歐陽子曰:「隱公非攝也。使隱而果攝也,則春秋不書為公,春秋書為公,則隱非攝,無疑也。」

蘇子曰:非也。春秋約之,信史也,隱攝而桓弒,著於史也詳矣。周公攝而克復子者也,以周公薨,故不稱王。隱公攝而不克復子者也,以魯公薨,故稱公。史有謚,國有廟,春秋獨得不稱公乎?然則隱公之攝也,禮歟?曰:禮也。何自聞之?曰聞之孔子。曾子問曰:「君薨而世子生,如之何?」孔子曰:「卿大夫士從攝主,北面於西階南。」何謂攝主?曰:古者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世子未生而死,則其弟若兄弟之子次當立者為攝主。子生而女也,則攝主立;男也,則攝主退。此之謂攝主,古之人有為之者,季康子是也。季桓子且死,命其臣正常曰:「南孺子之子男也,則以告而立之;女也,則肥也可。」桓子卒,康子即位。既葬,康子在朝。南氏生男,正常載以如朝,告曰:「夫子有遺言,命其圉臣曰:『南氏生男,則以告於君與大夫而立之。』今生矣,男也,敢告。」康子請退。康子之謂攝主,古之道也,孔子行之。自秦、漢以來不修是禮也,而以母后攝。孔子曰:「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。」使與聞外事且不可,曰「牝雞之晨,惟家之索」,而況可使攝位而臨天下乎?女子為政而國安,惟齊之君王后、吾宋之曹、高、向也,蓋亦千一矣。自東漢馬、鄧不能無譏,而漢呂后、魏胡武靈、唐武氏之流,蓋不勝其亂,王莽、楊堅遂因以易姓。由此觀之,豈若攝主之庶幾乎?使母后而可信也,則攝主何為而不可信,若均之不可信,則攝主取之,猶吾先君之子孫,不猶愈於異姓之取哉?或曰:「君薨,百官總己以聽冢宰三年,何用攝主?」曰:非此之謂也。嗣天子長矣,宅憂而未出令,則以禮設冢宰。若太子未生,生而弱,未能君也,則三代之禮,孔子之學,決不以天下付異姓,其付之攝主也。夫豈非禮而周公行之歟?故隱公亦攝主也。鄭玄,儒之陋者也,其傳「攝主」也,曰:「上卿代君聽政者也。」使子生而女,則上卿豈繼世者乎?蘇子曰:攝主,先王之令典,孔子之法言也。而世不知,習見母后之攝也,而以為當然。故吾不可不論,以待後世之君子。

論魯隱公里克李斯鄭小同王允之

公子翬請殺桓公,以求太宰。隱公曰:「為其少故也,吾將授之矣。使營菟裘,吾將老焉。」翬懼,反譖公於桓公而弒之。

蘇子曰:盜以兵擬人,人必殺之,夫豈獨其所擬,塗之人皆捕擊之矣。塗之人與盜非仇也,以為不擊則盜且并殺己也。隱公之智,曾不若是塗之人,哀哉!隱公,惠公繼室之子也,其為非嫡,與桓均耳,而長於桓。隱公追先君之志而授國焉,可不謂仁人乎?惜乎其不敏於智也。使隱公誅翬而讓桓,雖夷、齊何以尚茲?驪姬欲殺申生而難里克,則施優來之;二世欲殺扶蘇而難李斯,則趙高來之。此二人之智,若出一人,而受禍亦不少異。里克不免於惠公之誅,李斯不免於二世之戮,皆無足哀者。吾獨表而出之,以為世戒。君子之為仁義也,非有計於利害。然君子所為,義利常兼,而小人反是。李斯聽趙高之謀,非其本意,獨畏蒙氏之奪其位,故勉而聽高。使斯聞高之言,即召百官、陳六師而斬之,其德於扶蘇,豈有既乎。何蒙氏之足憂。釋此不為,而具五刑於市,非愚而何。嗚呼,亂臣賊子,猶蝮蛇也。其所螫草木,猶足以殺人,況其所噬齧者歟。鄭小同為高貴鄉公侍中,嘗詣司馬師。師有密疏未屏也,如廁,還問小同:「見吾疏乎?」曰不見。師曰:「寧我負卿,無卿負我。」遂酖之。王允之從王敦夜飲,辭醉先寑。敦與錢鳳謀逆,允之已醒,悉聞其言,慮敦疑己,遂大吐,衣面皆污。敦果照視之,見允之臥吐中,乃已。哀哉小同,殆哉岌岌乎允之也。孔子曰:「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」有以也夫。吾讀史得魯隱公、晉里克、秦李斯、鄭小同、王允之五人,感其所遇禍福如此,故特書其事。後之君子,可以覽觀焉。

論管仲

鄭太子華言於齊桓公,請去三族而以鄭為內臣。公將許之。管仲不可。公曰:「諸侯有討於鄭,未捷,苟有釁,從之,不亦可乎?」管仲曰:「君若綏之以德,加之以訓辭,而率諸侯以討鄭,鄭將覆亡之不暇,豈敢不懼。若總其罪人以臨之,鄭有辭矣。」公辭子華,鄭伯乃受盟。

蘇子曰:大哉,管仲之相桓公也。辭子華之請,而不違曹沫之盟,皆盛德之事也。齊可以王矣。恨其不學道,不自誠意正身以刑其國,使家有三歸之病,而國有六嬖之禍,故桓公不王。而孔子小之,然其予之也亦至矣。曰:「桓公九合諸侯,不以兵車,管仲之力也。如其仁,如其仁。」曰「仲尼之徒,無道桓、文之事者」,孟子蓋過矣。吾讀春秋以下史,得七人焉,皆盛德之事,可以為萬世法。又得八人焉,皆反是,可以為萬世戒。故具論之。

太公之治齊也,舉賢而尚功。周公曰:「後世必有篡弒之臣。」天下誦之,齊其知之矣。田敬仲之始生也,周史筮之,其奔齊也,齊懿氏卜之,皆知其當有齊國。篡弒之疑,蓋萃於敬仲矣。然桓公、管仲不以是廢之,乃欲以為卿,非盛德能如此乎?故吾以謂楚成王知晉之必霸,而不殺重耳。漢高祖知東南之必亂,而不殺吳王濞。晉武帝聞齊王攸之言,而不殺劉元海。苻堅信王猛,而不殺慕容垂。唐明皇用張九齡,而不殺安祿山。皆盛德之事也。 而世之論者,則以謂此七人者,皆失於不殺以啟亂。吾以謂不然。七人者,皆自有以致敗亡,非不殺之過也。齊景公不繁刑重賦,雖有田氏,齊不可取。楚成王不用子玉,雖有晉文公,兵不敗。漢景帝不害吳太子,不用晁錯,雖有吳王濞,無自發。晉武帝不立孝惠,雖有劉元海,中國不亂。苻堅不伐晉,雖有慕容垂,不敢叛。明皇不用李林甫、楊國忠,雖有安祿山,亦何能為。秦之由余,漢之金日磾,唐之李光弼、渾瑊之流,皆蕃種也,何負於中國哉,而獨殺元海、祿山乎。且夫自今而言之,則元海、祿山,死有餘罪。自當時言之,則不免為殺無罪。豈有天子殺無罪,而不得罪於天下者。上失其道,塗之人皆敵國也。天下豪傑,其可勝既乎!

漢景帝以鞅鞅而殺周亞夫。曹操以名重而殺孔融。晉文帝以臥龍而殺嵇康。晉景帝亦以名重而殺夏侯玄。宋明帝以族大而殺王彧。齊後主以謠言而殺斛律光。唐太宗以讖而殺李君羨。武后亦以謠言而殺裴炎。世皆以為非也。此八人者,當時之慮,豈非憂國備亂,與憂元海、祿山者同乎?久矣,世之以成敗為是非也。故凡嗜殺人者,必以鄧侯不殺楚子為口實。以鄧之微,無故殺大國之君,使楚人舉國而仇之,其亡不愈速乎!吾以謂為天下如養生,憂國備亂如服藥。養生者,不過慎起居飲食,節聲色而已。節慎在未病之前,而服藥在已病之後。今吾憂寒疾而先服烏喙,憂熱疾而先服甘遂,則病未作而藥已殺人矣。彼八人者,皆未病而服藥者也。

論孔子

魯定公十二年,孔子言於公曰:「臣無藏甲,大夫無百雉之城。」使仲由為季氏宰,將隳三都。於是叔孫氏先隳郈。季氏將隳費,公山不狃、叔孫輒率費人襲公。公與三子入於季氏之宮,孔子命申句須、樂頎下伐之,費人北,二子奔齊,遂隳費。將隳成,公斂處父以成叛,公圍成,弗克。或曰:「殆哉,孔子之為政也,亦危而難成矣!」孔融曰:「古者王畿千里,寰內不以封建諸侯。」曹操疑其論,建漸廣,遂殺融。融特言之耳,安能為哉?操以為天子有千里之畿,將不利己,故殺之不旋踵。季氏親逐昭公,公死於外,從公者皆不敢入,雖子家羈亦亡。季氏之忌克忮害如此,雖地勢不及曹氏,然君臣相猜,蓋不減操也,孔子安能以是時隳其名都而出其藏甲也哉!考於春秋,方是時三桓雖若不悅,然莫能違孔子也。以為孔子用事於魯,得政與民,而三桓畏之歟?則季桓子之受女樂也,孔子能却之矣。彼婦之口可以出走,是孔子畏季氏,季氏不畏孔子也。故孔子蓋始脩其政刑,以俟三桓之隙也哉?

蘇子曰:此孔子之所以聖也。蓋田氏、六卿不服,則齊、晉無不亡之道;三桓不臣,則魯無可治之理。孔子之用於世,其政無急於此者矣。彼晏嬰者亦知之,曰:「田氏之僭,惟禮可以已之。在禮,家施不及國,大夫不收公利。」齊景公曰:「善哉,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為國也!」嬰能知之而莫能為之,嬰非不賢也,其浩然之氣,以直養而無害,塞乎天地之間者,不及孔、孟也。孔子以羈旅之臣得政朞月,而能舉治世之禮,以律亡國之臣,隳名都,出藏甲,而三桓不疑其害己,此必有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者矣。孔子之聖見於行事,至此為無疑也。嬰之用於齊也,久於孔子,景公之信其臣也,愈於定公,而田氏之禍不少衰,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。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,十四年,陳恒弒其君,孔子沐浴而朝,告於哀公請討之。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,使如春秋之法者,至於老且死而不忘也。或曰:「孔子知哀公與三子之必不從,而以禮告也歟?」曰否,孔子實欲伐齊。孔子既告哀公,公曰:「魯為齊弱久矣,子之伐之,將若之何?」對曰:「陳恒弒其君,民之不與者半。以魯之衆,加齊之半,可克也。」此豈禮告而已哉?哀公患三桓之偪,嘗欲以越伐魯而去之。夫以蠻夷伐國,民不與也,皐如、出公之事,斷可見矣,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?若從孔子而伐齊,則凡所以勝齊之道,孔子任之有餘矣。既克田氏,則魯之公室自張,三桓不治而自服矣,此孔子之意也。

論周東遷

太史公曰:「學者皆稱周伐紂,居洛邑,其實不然。武王營之,成王使召公卜居九鼎焉,而周復都豐鎬。至犬戎敗幽王,周乃東徙於洛。」

蘇子曰:周之失計,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。自平王至於亡,非有大無道者也。頿王之神聖,諸侯服享,然終以不振,則東遷之過也。昔武王克商,遷九鼎於洛邑,成王、周公復增營之,周公既沒,蓋君陳、畢公更居焉,以重王室而已,非有意於遷也。周公欲葬成周,而成王葬之畢,此豈有意於遷哉?今夫富民之家,所以遺其子孫者,田宅而已。不幸而有敗,至於乞假以生可也,然終不可議田宅。今平王舉文、武、成、康之業而大棄之,此一敗而鬻田宅者也。夏、商之王,皆五六百年,其先王之德無以過周,而後王之敗亦不減周幽厲,然至於桀紂而後亡。其未亡也,天下宗之,不如東周之名存而實亡也。是何也?則不鬻田宅之效也。盤庚之遷也,復殷之舊也。古公遷於岐,方是時,周人如狄人也,逐水草而居,豈所難哉?衛文公東徙渡河,恃齊而存耳。齊遷臨淄,晉遷於絳、於新田,皆其盛時,非有所畏也。其餘避寇而遷都,未有不亡;雖不即亡,未有能復振者也。春秋之時楚大饑,羣蠻叛之,申、息之北門不啟。楚人謀徙於阪高,蒍賈曰:「不可。我能往,寇亦能往。」於是乎以秦人巴人滅庸,而楚始大。蘇峻之亂,晉幾亡矣,宗廟宮室盡為灰燼。溫嶠欲遷都豫章,三吳之豪欲遷會稽,將從之矣,獨王導不可,曰:「金陵,王者之都也。王者不以豐儉移都,若弘衛文大帛之冠,何適而不可?不然,雖樂土為墟矣。且北寇方強,一旦示弱,竄於蠻越,望實皆喪矣!」乃不果遷,而晉復安。賢哉導也,可謂能定大事矣!嗟夫,平王之初,周雖不如楚之強,顧不愈於東晉之微乎?使平王有一王導,定不遷之計,收豐鎬之遺民,而修文武成康之政,以形勢臨東諸侯,齊、晉雖強,未敢貳也,而秦何自霸哉?魏惠王畏秦,遷於大梁;楚昭王畏吳,遷於鄀;頃襄王畏秦,遷於陳;考烈王畏秦,遷於壽春:皆不復振,有亡徵焉。東漢之末,董卓劫帝遷於長安,漢遂以亡。近世李景遷於豫章,亦亡。故曰:「周之失計,未有如東遷之繆者也。」

論范蠡伍子胥大夫種

越既滅吳,范蠡以為句踐為人長頸烏喙,可與共患難,不可與共安樂,乃以其私徒屬浮海而行,至齊以書遺大夫種曰:「蜚鳥盡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。子可以去矣!」

蘇子曰:范蠡知相其君而已,以吾相蠡,蠡亦烏喙也。夫好貨,天下賤士也,以蠡之賢,豈聚斂積實者?何至耕於海濱,父子力作,以營千金,屢散而復積,此何為者哉?豈非才有餘而道不足,故功成名遂身退,而心終不能自放者乎?使句踐有大度,能始終用蠡,蠡亦非清淨無為而老於越者也,故曰蠡亦烏喙者也。魯仲連既退秦軍,平原君欲封連,以千金為壽。笑曰:「所貴於天下士者,為人排難解紛而無所取也。即有取,是商賈之事,連不忍為也。」遂去,終身不復見,逃隱於海上。曰:「吾與其富貴而詘於人,寧貧賤而輕世肆志焉!」使范蠡之去如魯連,則去聖人不遠矣。嗚呼,春秋以來,用舍進退,未有如范蠡之全者也,而不足於此。吾是以累歎而深悲焉。

蘇子曰:子胥、種、蠡皆人傑,而揚雄曲士也,欲以區區之學疵瑕此三人者:以三諫不去,鞭尸籍館為子胥之罪。以不強諫句踐而棲之會稽,為種、蠡之過。雄聞古有三諫當去之說,即欲以律天下士,豈不陋哉!三諫而去,為人臣交淺者言也,如宮之奇、洩冶乃可耳。至如子胥,吳之宗臣,與國存亡者也,去將安往哉?百諫不聽,繼之以死可也。孔子去魯,未嘗一諫,又安用三?父不受誅,子復讎,禮也。生則斬首,死則鞭屍,發其至痛,無所擇也。是以昔之君子皆哀而恕之,雄獨非人子乎?至於籍館闔閭與羣臣之罪,非子胥意也。句踐困於會稽,乃能用二子,若先戰而強諫以死之,則雄又當以子胥之罪罪之矣。此皆兒童之見,無足論者,不忍三子之見誣,故為之言。

論商鞅

商鞅用於秦,變法定令,行之十年,秦民大悅,道不拾遺,山無盜賊,家給人足,民勇於公戰,怯於私鬪。秦人富強,天子致胙於孝公,諸侯畢賀。蘇子曰:此皆戰國之遊士邪說詭論,而司馬遷闍於大道,取以為史。吾嘗以為遷有大罪二,其先黃、老,後六經,退處士,進姦雄,蓋其小小者耳。所謂大罪二,則論商鞅、桑弘羊之功也。自漢以來,學者恥言商鞅、弘羊,而世主獨甘心焉,皆陽諱其名而陰用其實,甚者則名實皆宗之,庶幾其成功,此司馬遷之罪也。秦固天下之強國,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,修其政刑十年,不為聲色畋游之所敗,雖微商鞅,有不富強乎?秦之所以富強者,孝公敦本力穡之效,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。而秦之所以見疾於民,如豺虎毒藥,一夫作難而子孫無遺種,則鞅實使之。至於桑弘羊,斗筲之才,穿窬之智,無足言者,而遷之言曰「不加賦而上用足。」善乎,司馬光之言也!曰:「天下安有此理?天地所生財貨百物,止有此數,不在民則在官,譬如雨澤,夏澇則秋旱。不加賦而上用足,不過設法陰奪民利,其害甚於加賦也。」二子之名在天下,如蛆蠅糞穢也,言之則汙口舌,書之則汙簡牘。二子之術用於世者,滅國殘民覆族亡軀者相踵也,而世主獨甘心焉,何哉?樂其言之便己也。夫堯舜禹湯,世主之父師也;諫臣弼士,世主之藥石也;恭敬慈儉、勤勞憂畏,世主之繩約也。今使世主日臨父師而親藥石、履繩約,非其所樂也。故為商鞅、弘羊之術者,必先鄙堯笑舜而陋禹也,曰:「所謂賢主者,專以天下適己而已。」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。世有食鍾乳烏喙而縱酒色,以求長年者,蓋始於何晏。晏少而富貴,故服寒食散以濟其欲,無足怪者。彼之所為,足以殺身滅族者,日相繼也,得死於寒食散,豈不幸哉!而吾獨何為效之?世之服寒食散,疽背嘔血者相踵也,用商鞅、桑弘羊之術,破國亡宗者皆是也。然而終不悟者,樂其言之美便,而忘其禍之慘烈也。

論封建

秦初并天下,丞相綰等言:「燕、齊、荊地遠,不置王無以鎮之,請立諸子。」始皇下其議,羣臣皆以為便。廷尉斯曰:「周文、武所封子弟同姓甚衆,然後屬疏遠,相攻擊如仇讐,諸侯更相誅伐,天子弗能禁止。今海內賴陛下神靈,一統皆為郡縣,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,甚足易制。天下無異意,則安寧之術也,置諸侯不便。」始皇曰:「天下共苦戰鬪不休,以有侯王。賴宗廟,天下初定,又復立國,是樹兵也,而求其寧息,豈不難哉!廷尉議是。」分天下為三十六郡,郡置守、尉、監。

蘇子曰:聖人不能為時,亦不失時。時非聖人之所能為也,能不失時而已。三代之興,諸侯無罪,不可奪削,因而君之雖欲罷侯置守,可得乎?此所謂不能為時者也。周衰,諸侯相并,齊、晉、秦、楚皆千餘里,其勢足以建侯樹屏。至於七國皆稱王,行天子之事,然終不封諸侯,不立強家世卿者,以魯三桓、晉六卿、齊田氏為戒也。久矣,世之畏諸侯之禍也,非獨李斯、始皇知之。始皇既并天下,分郡邑,置守宰,理固當然,如冬裘夏葛,時之所宜,非人之私智獨見也,所謂不失時者,而學士大夫多非之。漢高又欲立六國後,張子房以為不可,世未有非之者,李斯之論與子房何異?世特以成敗為是非耳。高帝聞子房之言,吐哺罵酈生,知諸侯之不可復,明矣。然卒王韓、彭、英、盧,豈獨高帝,子房亦與焉。故柳宗元曰:「封建非聖人意也,勢也。」昔之論封建者,曹元首、陸機、劉頌,及唐太宗時魏徵、李百藥、顏師古,其後有劉秩、杜佑、柳宗元。宗元之論出,而諸子之論廢矣,雖聖人復起,不能易也。故吾取其說而附益之,曰:凡有血氣必爭,爭必以利,利莫大於封建。封建者,爭之端而亂之始也。自書契以來,臣弒其君,子弒其父,父子兄弟相賊殺,有不出於襲封而爭位者乎?自三代聖人以禮樂教化天下,至刑措不用,然終不能已篡弒之禍。至漢以來,君臣父子相賊虐者,皆諸侯王子孫,其餘卿大夫不世襲者,蓋未嘗有也。近世無復封建,則此禍幾絕。仁人君子,忍復開之歟?故吾以為李斯、始皇之言,柳宗元之論,當為萬世法也。

論始皇漢宣李斯

秦始皇帝時,趙高有罪,蒙毅案之,當死,始皇赦而用之。長子扶蘇好直諫,上怒,使監蒙恬兵於上郡。始皇東遊會稽,並海走瑯琊,少子胡亥、李斯、蒙毅、趙高從。道病,使蒙毅還禱山川,未反還,上崩。李斯、趙高矯詔立胡亥,殺扶蘇、蒙恬、蒙毅,卒以亡秦。蘇子曰:始皇制天下輕重之勢,使內外相形以禁姦備亂,可謂密矣。蒙恬將三十萬人,威振北方,扶蘇監其軍,而蒙毅侍帷幄為謀臣,雖有大姦賊,敢睥睨其間哉?不幸道病,禱祠山川尚有人也,而遣蒙毅,故高、斯得成其謀。始皇之遣毅,毅見始皇病,太子未立而去左右,皆不可以言智。然天之亡人國,其禍敗必出於智所不及。聖人為天下,不恃智以防亂,恃吾無致亂之道耳。始皇致亂之道,在用趙高。夫閹尹之禍,如毒藥猛獸,未有不裂肝碎首者也。自書契以來,惟東漢呂強、後唐張承業二人號善良,豈可望一二於千萬,以檄必亡之禍哉?然世主皆甘心而不悔,如漢桓、靈,唐肅、代,猶不足深怪,始皇、漢宣皆英主,亦湛於趙高、恭、顯之禍。彼自以為聰明人傑也,奴僕熏腐之餘何能為,及其亡國亂朝,乃與庸主不異。吾故表而出之,以戒後世人主如始皇、漢宣者。

或曰:「李斯佐始皇定天下,不可謂不智。扶蘇親始皇子,秦人戴之久矣,陳勝假其名,猶足以亂天下,而蒙恬持重兵在外,使二人不即就誅而復請之,則斯、高無遺類矣。以斯之智而不慮此,何哉?」蘇子曰:嗚呼,秦之失道,有自來矣,豈獨始皇之罪?自商鞅變法,以誅死為輕典,以參夷為常法,人臣狼顧脅息,以得死為幸,何暇復請!方其法之行也,求無不獲,禁無不止,鞅自以為軼堯、舜而駕湯、武矣。及其出亡而無所舍,然後知為法之弊。夫豈獨鞅悔之,秦亦悔之矣。荊軻之變,持兵者熟視,始皇環柱而走,莫之救者,以秦法重故也。李斯之立胡亥,不復忌二人者,知法令之素行,而臣子之不敢復請也。二人之不敢復請,亦知始皇之鷙悍而不可回也,豈料其偽也哉?周公曰:「平易近民,民必歸之。」孔子曰:「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,其恕矣乎?」夫以忠恕為心,而以平易為政,則上易知而下易達,雖有賣國之姦,無所投其隙,倉卒之變,無自發焉。其令行禁止,蓋有不及商鞅者矣,而聖人終不以彼易此。鞅立信於徙木,立威於棄灰,刑其親戚師傅,積威信之劇。以至始皇,秦人視其君如雷電鬼神,不可測也。古者公族有罪,三宥然後寘刑。今至使人矯殺其太子而不忌,太子亦不敢請,則威信之過也。故夫以法毒天下者,未有不反中其身及其子孫者也。漢武與始皇皆果於殺者也,故其子如扶蘇之仁,則寧死而不請,如戾太子之悍,則寧反而不訴,知訴之必不察也。戾太子豈欲反者哉?計出於無聊也。故為二君之子者,有死與反而已。李斯之智,蓋足以知扶蘇之必不反也。吾又表而出之,以戒後世人主之果於殺者。

論項羽范增

漢用陳平計,閒疏楚君臣,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,稍奪其權。增大怒曰:「天下事大定矣,君王自為之,願賜骸骨,歸卒伍。」未至彭城,疽發背死。蘇子曰:「增之去,善矣。不去,羽必殺增。獨恨其不早耳。」然則當以何事去?增勸羽殺沛公,羽不聽,終以此失天下,當以是去耶?曰:「否。增之欲殺沛公,人臣之分也;羽之不殺,猶有君人之度也。增曷為以此去哉?易曰:『知幾其神乎!』詩曰:『如彼雨雪,先集維霰。』增之去,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。」

陳涉之得民也,以項燕、扶蘇。項氏之興也,以立楚懷王孫心;而諸侯叛之也,以弒義帝。且義帝之立,增為謀主矣。義帝之存亡,豈獨為楚之盛衰,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;未有義帝亡,而增獨能久存者也。羽之殺卿子冠軍也,是弒義帝之兆也。其弒義帝,則疑增之本也,豈必待陳平哉?物必先腐也,而後蟲生之;人必先疑也,而後讒入之。陳平雖智,安能間無疑之主哉?

吾嘗論之,義帝賢主也,獨遣沛公入關,而不遣項羽;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,而擢以為上將,不賢而能如是乎?羽既殺卿子冠軍,義帝必不能堪,非羽弒帝,則帝殺羽,不待智者而後知也。增始勸項梁立義帝,諸侯以此服從。中道而弒之,非增之意也。夫豈獨非其意,將必力爭而不聽也。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,羽之疑增,必自是始矣。方羽殺卿子冠軍,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,君臣之分未定也。為增計者,力能誅羽則誅之,不能則去之,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?增年已七十,合則留,不合即去,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,而欲依羽以成功名,陋矣!雖然,增,高帝之所畏也;增不去,項羽不亡。嗚呼!增亦人傑也哉!

論好德錫之福

昔聖人既陳五常之道,而病天下不能萬世而常行也,故為之大中之教曰:「賢者無所過,愚者無所不及。」是之謂皇極。極之於人也,猶方之有矩也,猶圓之有規也,皆有以繩乎物者也。聖人安焉而入乎其中,賢者俛而就之,愚者跂而及之。聖人以為俛與跂者,皆非其自然,而猶有以強之者。故於皇極之中,又為之言曰:「苟有過與不及,而要其終,可以歸皇極之道者,是皇極而已矣。」故洪範曰:「凡厥庶民,有猷有為有守,汝則念之,不協于極,不罹于咎,皇則受之。」又悲天下有為善之心而不得為善之利也,有求中之志而不知求中之道也,故又為之言曰:「而康而色,曰予攸好德,汝則錫之福,時人斯其惟皇之極。聖人之待天下,如此其廣也,其誘天下之人,不忍使之至於罪戾,如此其勤且備也。天下未有好德之實,而自言曰「予攸好德」,聖人以為是,亦有好德之心矣,故受而爵祿之。天下之為善而未協于中也,則受而教誨之。又恐夫民之愚而不我從也,故遜其言,卑其色以下之。如是而不從,然後知其終不可以教誨矣。故又為之言曰:「凡厥正人,既富方穀,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,時人斯其辜,于其無好德,汝雖錫之福,其作汝用咎。」且夫其始也,恐天下之人有可以至於皇極之道,而上之人不誘而教誨之也。故曰「予攸好德,汝則錫之福」。其終也,恐天下之以虛言而取其爵祿也。故曰:「于其無好德,汝雖錫之福,其作汝用咎」。蓋聖人之用心,憂其始之不幸,而懼其終之至於僥倖也。故其言如此之詳備。夫君子小人不可以一道待也。故皇極之中,有待小人之道,不協于極,而猶受之。至於待君子之道,何其責之深也。曰:「無偏無黨,無反無側,無有作好,無有作惡,而後可以合於皇極。」然則先王御天下之術,蓋用此歟?

論鄭伯克段于鄢隱元年

春秋之所深譏,聖人之所哀傷,而不忍言者三:晉趙鞅帥師納衛世子蒯聵于戚,齊國夏、衛石曼姑帥師圍戚,而父子之恩絕;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,而夫婦之道喪;鄭伯克段于鄢,而兄弟之義亡。此三者,天下之大戚也。夫子傷之,而思其所以至此之由,故其言尤為深且遠也。 且夫蒯聵之得罪於靈公,逐之可也,逐之而立其子,是召亂之道也。使輒上之不得從王父之言,下之不得從父之令者,靈公也。故書曰「晉趙鞅帥師納衛世子蒯聵于戚。」蒯聵之不去世子者,是靈公不得乎逐之之道。靈公何以不得乎逐之之道?逐之而立其子也。魯桓公千乘之君,而陷於一婦人之手,夫子以為文姜之不足譏,而傷乎桓公制之不以漸也,故書曰「公與夫人姜氏遂如齊」,言其禍自公作也。段之禍生於愛。鄭莊公之愛其弟也,足以殺之耳。孟子曰:「舜封象於有庳,使之源源而來,不及以政。」孰知夫舜之愛其弟之深,而鄭莊公賊之也。當太叔之據京城,取廩延以為己邑,雖舜復生,不能全兄弟之好,故書曰「鄭伯克段于鄢」,而不曰「鄭伯殺其弟段」。以為當斯時,雖聖人亦殺之而已矣。夫婦、父子、兄弟之親,天下之至情也,而相殘之禍至如此,夫豈一日之故哉!穀梁曰:「克,能也。能殺也。不言殺,見段之有徒衆也。段不稱弟,不稱公子,賤段而甚鄭伯也。于鄢,遠也。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云爾。甚之也。然則為鄭伯宜柰何,緩追逸賊,親親之道也。」嗚呼!以兄弟之親,至交兵而戰,固親親之道絕已久矣。雖緩追逸賊,而其存者幾何,故曰於斯時也,雖聖人亦殺之而已矣。然而聖人固不使至此也。公羊傳曰:「母欲立之,己殺之,如勿與而已矣。」而又區區於當國內外之言,是何思之不遠也。左氏以為段不弟,故不稱弟,如二君,故曰克,稱鄭伯,譏失教,求聖人之意,若左氏可以有取焉。

論鄭伯以璧假許田桓元年

鄭伯以璧假許田,先儒之論多矣,而未得其正也。先儒皆知夫春秋立法之嚴,而不知其甚寬且恕也;皆知其譏不義,而不知其譏不義之所由起也。鄭伯以璧假許田者,譏隱而不譏桓也。始其謀以周公之許田而易泰山之祊者,誰也?受泰山之祊而入之者,誰也?隱既已與人謀而易之,又受泰山之祊而入之,然則為桓公者,不亦難乎!夫子知桓公之無以辭於鄭也,故譏隱而不譏桓。何以言之?隱八年書曰「鄭伯使宛來歸祊」;又曰「庚寅,我入祊」。入祊云者,見魯之果入泰山之祊也。則是隱公之罪既成而不可變矣。故桓元年書曰「鄭伯以璧假許田」而已。夫許田之入鄭,猶祊之入魯也。書魯之入祊,而不書鄭之入許田,是不可以不求其說也。「鄭伯使宛來歸祊」、「庚寅我入祊」,見鄭之來歸,而魯之入之也。「鄭伯以璧假許田」者,見鄭之來請,不見魯之與之也。見鄭之來請而不見魯之與之者,見桓公之無以辭於鄭也。嗚呼,作而不義,使後世無以辭焉,則夫子之罪隱深矣。夫善觀春秋者,觀其意之所嚮而得之,故雖夫子之復生,而無以易之也。公羊曰:「曷為繫之許?近許也,諱取周田也。」穀梁曰:「假不言以,以,非假也。非假而曰假,諱易地也。」春秋之所為諱者三,為尊者諱敵,為親者諱敗,為賢者諱過。魯,親者也,非敗之為諱,而取易之為諱,是夫子之私魯也。

論取郜大鼎于宋桓二年

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?舉三代全盛之法,以治僥倖苟且之風,而歸之於至正而已矣。三代之盛時,天子秉至公之義,而制諸侯之予奪,故勇者無所加乎怯,弱者無所畏乎強,匹夫懷璧而千乘之君莫之敢取焉。此王道之所由興也。周衰,諸侯相并,而強有力者制其予奪,邾、莒、縢、薛之君,惴惴焉保其首領之不暇,而齊、晉、秦、楚有吞諸侯之心。孔子慨然歎曰:「久矣,諸侯之恣行也,後世將有王者作而不遇焉,命也。」故春秋之法,皆所以待後世王者之作而舉行之也。鍾鼎龜玉,天子之所以分諸侯,使諸侯相傳而世守也。桓二年:「取郜大鼎于宋。戊申,納于太廟。」且夫鼎也,不幸使齊挈而有之,是齊鼎也,是百傳而不易,未可知也。仲尼曰不然。是鼎也,何為而在魯之太廟?曰,取之宋。宋安得之?曰取之郜。故書曰郜鼎。郜之得是鼎也,得之天子。宋以不義取之,而又以與魯也。後世有王者作,舉春秋之法而行之,魯將歸之宋,宋將歸之郜,而後已也。昔者子路問孔子所以為政之先?子曰:「必也正名乎!」故春秋之法,尤謹於正名,至於一鼎之微而不敢忽焉,聖人之用意蓋深如此。夫以區區之魯無故而得器,是召天下之爭也。楚王求鼎于周,王曰:「周不愛鼎,恐天下以器讎楚也。」鼎入宋而為宋,入魯而為魯,安知夫秦、晉、齊、楚之不動其心哉!故書曰郜鼎,明魯之不得有以塞天下之爭也。穀梁傳曰:「納者,內弗受也。」以為周公不受也。又曰:「號從中國,名從主人。」而左氏記臧哀伯之諫。愚於公羊有取焉,曰:「器從名,地從主人。宋始以不義取之,故謂之郜鼎。至於地之與人則不然,俄而可以為其有矣。」善乎斯言,吾有取之。

論齊侯衛侯胥命于蒲桓三年

荀卿有言曰:「春秋善胥命。詩非屢盟,其心一也。」敢試論之。謹按桓三年書「齊侯、衛侯胥命于蒲」,說春秋者鈞曰近正。所謂近正者,以其近古之正也。古者相命而信,約言而退,未嘗有歃血之盟也。今二國之君,誠信協同,約言而會,可謂近古之正者已。何以言之?春秋之時,諸侯競騖,爭奪日尋,拂違王命,糜爛生聚,前日之和好,後日之戰攻,曾何正之尚也。觀二國之君胥命于蒲,自時厥後,不相侵伐,豈與夫前日之和好,後日之戰攻者班也。故聖人於春秋止一書胥命而已。荀卿謂之善者,取諸此也。然則齊也,衛也,聖人果善之乎?曰,非善也,直譏爾。曷譏爾?譏其非正也。周禮大宗伯掌六禮,以諸侯見王為文,乃有春朝、夏宗、秋覲、冬遇、時會、衆同之法,言諸侯非此六禮,罔得踰境而出矣。不識齊、衛之君,以春朝相命而出耶?以夏宗相命而出耶?或以秋覲相命而出耶?以冬遇相命而出耶?抑以時會相命而出耶?衆同相命而出耶?非春朝、夏宗、秋覲、冬遇、時會、衆同而出,則私相為會耳。私相為會,匹夫之舉也。以匹夫之舉,而謂之正,其可得乎?宜乎聖人大一王之法而誅之也。然而聖人之意,豈獨誅齊、衛之君而已哉,所以正萬世也。荀卿不原聖人書經之法,而徒信傳者之說,以謂「春秋善胥命」,失之遠矣。且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,諸侯之賢者,固亦鮮矣,奚待於齊、衛之君而善其胥命耶?信斯言也,則姦人得以勸也,未嘗聞聖人作春秋而勸姦人也。

論禘于太廟用致夫人僖八年

甚哉,去聖之久遠,三傳紛紛之不同,而莫或折之也。禘于太廟用致夫人。左氏曰:「褅而致哀姜,非禮也。凡夫人不薨于寢,不殯于廟,不赴于同,不祔于姑,則弗致也。」公羊曰:「夫人何以不氏,譏以妾為妻也。蓋聘于楚而脅于齊,媵女之先至者也。」穀梁曰成風也。言夫人而不言氏姓,非夫人也,立妾之詞,非正也。夫人之我可以不夫人乎?夫人卒葬之,我可以不卒葬之乎?一則以宗廟臨之而後貶焉,一則以外之弗夫人而見正焉。三家之說,左氏疏矣。夫人與公,一體也。有曰公曰夫人既葬,公以謚配公,夫人以謚配氏,此其不易之例也。蓋有既葬稱謚,而不稱夫人者矣。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,秦人來歸僖公成風之禭,而未有不稱謚而稱夫人也。公羊之說,又非人情,無以信於後世。以齊楚之彊,齊能脅魯使以其媵女為夫人,而楚乃肯安然使其女降為妾哉?此甚可怪也。且夫成風之為夫人,非正也。春秋以為非正而不可以廢焉,故與之不足之文而已矣。方其存也,不可以不稱夫人而去其氏,及其沒也,不可以不稱謚而去其夫人。皆所以示不足於成風也。況乎禘周公而用致焉,則其罪固已不容於貶矣。故公羊曰:「用者不宜用者也,致者不宜致者也。禘用致夫人,非禮也。」

論閏月不告朔猶朝于廟文六年

春秋之文同,其所以為文異者,君子觀其意之所在而已矣。先儒之「論閏月不告朔」者,牽乎猶朝于廟之說而莫能以自解也。春秋之所以書猶者二:曰如此而猶如此者,甚之之詞也。「辛巳有事于太廟,仲遂卒于垂,壬午猶繹」是也。曰不如此而猶如此者,幸之之詞也。「不郊猶三望閏月」、「不告朔猶朝于廟」是也。夫子傷周道之殘缺,而禮樂文章之壞也。故區區焉掇拾其遺亡,以為其全不可得而見矣,得見一二斯可矣。故書曰「猶朝于廟」者,傷其不告朔而幸其猶朝于廟也。夫子之時,告朔之禮亡矣,而有餼羊者存焉。夫子猶不忍去,以志周公之典,則其朝于廟者,乃不如餼羊之足存歟!公羊傳曰:「曷為不言告朔?天無是月也。」穀梁傳曰:「閏月者,附月之餘日也。天子不以告朔而喪事不數也。」而皆曰「猶者,可以已也」。是以其幸之之詞而為甚之之詞,宜其為此異端之說也。且夫天子諸侯之所為告朔聽政者,以為天歟為民歟?天無是月而民無是月歟?彼其孝子之心,不欲因閏月以廢喪紀,而人君乃欲假此以廢政事歟? 夫周禮樂之衰,豈一日之故,有人焉開其端而莫之禁,故其漸遂至於掃地而不可救。文十六年:「夏六月,公四不視朔。」公羊傳曰:「公有疾也。何言乎公有疾不視朔?自是公無疾不視朔也。」故夫有疾而不視朔者,無疾而不視朔之原也。閏月而不告朔者,常月而不告朔之端也。聖人憂焉,故謹而書之,所以記禮之所由廢也。左氏傳曰:「閏以正時,時以作事,事以厚生,生民之道於是乎在。不告閏朔,棄時政也,何以為民?」而杜預以為雖朝于廟,則如勿朝,以釋經之所書「猶」之意,是亦曲而不通矣。

論用郊成十七年

先儒之論,或曰魯郊僭也,春秋譏焉,非也。魯郊僭也,而春秋之所譏者,當其罪也。賜魯以天子之禮樂者,成王也。受天子之禮樂者,伯禽也。春秋之譏魯郊也,上則譏成王,次則譏伯禽。成王、伯禽不見於春秋,而夫子無所致其譏也。無所致其譏而不譏者,春秋之所以求信於天下也。夫以魯而僭天子之郊,其罪惡如此之著也。夫子以為無所致其譏而不譏焉,則其譏之者,固天下之所用而信之也。郊之書於春秋者,其類有三。書卜郊不從乃免牲者,譏卜常祀而不譏郊也。鼷鼠食郊牛角,郊牛之口傷,改卜牛者,譏養牲之不謹而不譏郊也。書四月、五月、九月郊者,譏郊之不時而不譏郊也。非卜常祀、非養牲之不謹、非郊之不時,則不書,不書則不譏也。禘于太廟者,為致夫人而書也。有事于太廟者,為仲遂卒而書也。春秋之書郊者,猶此而已。故曰不譏郊也。郊祀者,先王之大典,而夫子不得見之於周也。故因魯之所有天子之禮樂,而記郊之變焉耳。成十七年:「九月辛丑,用郊。」公羊傳曰:「用者,不宜用者也,九月非所用郊也。」穀梁傳曰:「夏之始,猶可以承春。以秋之末,承春之始,蓋不可矣。」且夫郊未有至九月者也。曰用者,著其不時之甚也。杜預以為用郊從史文,或說用然後郊者,皆無取焉。

論會于澶淵宋災故襄三十年

春秋之時,忠信之道缺,大國無厭而小國屢叛,朝戰而夕盟,朝盟而夕會,夫子蓋厭之矣。觀周之盛時,大宗伯所制朝覲、會同之禮,各有遠近之差,遠不至於疏而相忘,近不至於數而相瀆。春秋之際,何其亂也,故曰春秋之盟,無信盟也,春秋之會,無義會也。雖然,紛紛者,天下皆是也。夫子將譏之,而以為不可以勝譏之也,故擇其甚者而譏焉。桓二年會于稷,以成宋亂。襄三十年會于澶淵,宋災故。皆以深譏而切責之也。春秋之書會多矣,書其所會而不書其所以會。書其所以會,桓之稷、襄之澶淵而已矣。宋督之亂,諸侯將討之,桓公平之,不義孰甚焉?宋之災,諸侯之大夫會,以謀歸其財,既而無歸,不信孰甚焉?非不義不信之甚,春秋之譏不至於此也。左氏之論,得其正矣。皆諸侯之大夫,而書曰某人某人會于澶淵,宋災故,尤之也。不書魯大夫,諱之也。且夫見鄰國之災,匍匐而救之者,仁人君子之心也。既言而忘之,既約而背之,委巷小人之事也。故書其始之為君子仁人之心,而後可以見後之為委巷小人之事。春秋之意,蓋明白如此。而公羊傳曰:「會未有言其所為者,此言其所為何?錄伯姬也。」且春秋為女子之不得其所而死,區區焉為人之死錄之,是何夫子之志不廣也!穀梁曰:「不言災故,則無以見其為善;澶淵之會,中國不侵夷狄,夷狄不入中國,無侵伐八年,善之也,晉趙武、楚屈建之力也。」如穀梁之說,宋之盟可謂善矣,其不曰息兵故,何也?嗚呼!左氏得其正矣。

論黑肱以濫來奔昭三十一年

諸侯之義,守先君之封土,而不敢有失也,守天子之疆界,而不敢有過也。故夫以力而相奪,以兵而相侵者,春秋之所謂暴君也。侵之雖不以兵,奪之雖不以力,而得之不義者,春秋之所謂汙君也。鄭伯以璧假許田,晉侯使韓穿來言汶陽之田歸之于齊,此諸侯之以不義而取魯田者也。邾庶其以漆閭丘來奔,莒牟夷以防茲來奔,黑肱以濫來奔,此魯之以不義而取諸侯之田者也。諸侯以不義而取魯田,魯以不義而取諸侯之田,皆不容於春秋者也。夫子之於庶其、牟夷、黑肱也責之薄,而於魯也罪之深。彼其竊邑叛君為穿窬之事,市人屠沽且羞言之,而安足以重辱君子之譏哉?夫魯,周公之後,守天子之東藩,招聚小國叛亡之臣,與之為盜竊之事,孔子悲傷而悼痛之,故於三叛之人,具文直書而無隱諱之詞,蓋其罪魯之深也。先儒之說,區區於叛人之過惡,其論固已狹矣。且夫春秋豈為穿窬竊盜之人而作哉?使天下之諸侯,皆莫肯容夫如此之人,而穿窬盜竊之事將不禁而自絕,此春秋之所以用意於其本也。左氏曰:「或求名而不得,或欲蓋而名彰。書齊豹盜,三叛人名。」而公羊之說最為疏謬,以為叔術之後而通濫於天下,故不繫黑肱於邾。嗚呼,誰謂孔子而賢叔術耶?蓋嘗論之。黑肱之不繫邾也,意其若欒盈之不繫于晉歟?欒盈既奔齊,而還入曲沃以叛,故書曰「欒盈入于晉」。黑肱或者既絕于邾,而歸竊其邑以叛歟?當時之簡牘既亡,其詳不可得而聞矣。然以類而求之,或亦然歟?穀梁曰:「不言邾,別乎邾也;不言濫子,非天子之所封也。」此尤迂闊而不可用矣。

論春秋變周之文何休解

三家之傳,迂誕奇怪之說,公羊為多,而何休又從而附成之。後之言春秋者,黜周王魯之學與夫讖緯之書者,皆祖公羊。公羊無明文,何休因其近似而附成之。愚以為何休,公羊之罪人也。凡所謂春秋變周之文,從商之質者,皆出於何氏,愚未嘗觀焉。滕侯、薛侯來朝。齊侯使其弟年來聘。何休曰:質家親親。故先滕侯而加錄齊侯之母弟。且夫親親者,周道也。先宗盟而後異姓者,周制也。鄭忽出奔衛。公羊傳曰:「忽何以名?春秋伯、子、男一也。詞無所貶。」何休曰:商爵三等,春秋變周五等之爵而從焉。記曰:「諸侯失地名。」而文十二年郕伯來奔,公羊亦曰:「何以不名?兄弟詞也。」忽之出奔,其為失國,豈不甚明,而春秋獨無貶焉。雖然,公羊何為而為此說也?春秋未踰年之君皆稱子,而忽獨不然,此公羊之所以為此說也。且春秋之書,夫豈一槩。衛宣未葬,而嗣子稱侯以出會,書曰「及宋公衛侯燕人戰」。鄭忽外之無援,內之無黨,一夫作難,奔走無告,鄭人賤之,故赴以名,書曰「鄭忽出奔衛」。衛侯未踰年之君也,鄭忽亦未踰年之君也,因其自侯而侯之,因其自名而名之,皆所以變常而示譏也。且夫以例而求春秋者,乃愚儒之事也。孔子行夏之時,乘殷之輅,服周之冕,又曰「郁郁乎文哉,吾從周」。由此觀之,夫子皆有取於三代,而周居多焉。況乎採周公之集以作春秋,而曰變周之文者,吾不信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