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後集
   卷十八

墓誌銘五首

故龍圖閣學士滕公墓誌銘代張文定公作

神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,初臨海內,厲精為治,旁求天下,以出異人,得英偉大度之士。滕公元發始見知于英祖,而未及用,書其姓名藏于禁中,帝以是知之。既見公,姿度雄爽,問天下所以治亂。不思而對曰:「治亂之道,如黑白東西,所以變色易位者,朋黨亂之也。」帝曰:「卿知君子小人之黨乎?」公曰:「君子無黨。譬之草木,綢繆相附者必蔓草,非松柏也。朝廷無朋黨,雖中主可以濟,不然,雖上聖不治。」帝太息曰:「天下名言也。」遂以右正言知制誥諫院開封府拜御史中丞翰林學士,且大用矣。而公性疏達不疑,在帝前論事如家人父子,言無文飾,洞見肝鬲。帝知其誠盡,事無鉅細,人無親疏,輒以問公。或中夜降手詔,使者旁午,公隨事解荅,不自嫌外。而執政方立新法,天下洶洶,恐公有言而帝信之,故相與造事謗公。帝雖不疑,然亦出公于外。以翰林侍讀學士知鄆州,移定與青留守南都,徙齊、鄧二州,用公之意,蓋未衰也。而公之妻黨,有犯法至大不道者,小人因是出力擠公,必欲殺之。帝知其無罪,落職知池州。徙蔡,未行,改安州。既罷,入朝,未對。而左右不悅者,又中以飛語。復貶筠州。士大夫為公危慄,或以為且有後命。公談笑自若,曰:「天知吾直,上知吾忠,吾何憂哉!」乃上書自明,帝覽之,釋然,即以為湖州。方且復用,而帝升遐。公讀遺詔,僵仆頓絕。久之乃蘇,曰:「已矣,吾無所自盡矣。」今上即位,徙公為蘇、揚二州,除公龍圖閣直學士,復以為鄆州,徙真定、河東。治邊凜然,威行西北,號稱名將。而宦官為走馬者,誣公病不任職,詔徙許州。御史論公守邊奇偉之狀,且言其不病,詔復留河東,而公已老,蓋年七十有一矣。即力求淮南,上不得已,乃以龍圖閣學士知揚州,未至而薨。蓋元祐五年十月二十四日也。方平歷事三宗,逮與天聖、景祐間賢公卿游。公雖為晚進,而開濟之資,邁往之氣,蓋有前人風度。以先帝神武英斷,知公如此,而終不大用。每進,小人輒讒之。公嘗上章自訟,有曰:「樂羊無功,謗書滿篋。即墨何罪?毀言日聞。」天下聞而悲之。嗚呼,命也夫!

公諱甫,字元發。其後避高魯王諱,以字為名,而字達道。東陽人也。滕氏出周文王之子錯,封於滕,所謂滕叔繡者。十一代祖令琮為唐國子司業,令琮生太常博士翼,翼生贈戶部侍郎伉,伉生贈禮部侍郎蓋,蓋生戶部尚書贈右僕射珦,珦生太中大夫睦州刺史邁,邁生越州觀察推官糹勃糹勃生祠部郎中文規,文規生公之曾祖諱仁俊,為溫州永嘉令。祖諱鑒,不仕。皇考諱高,贈中大夫。曾祖母、祖母皆范氏,繼祖母陳氏。皇妣王氏,追封太原郡君,生公之夕,夢虎行月中而墮其室。

九歲能賦,敏捷過人。范希文,皇考舅也,見公而奇之,教以為文。希文為蘇州,而安定胡先生瑗居于蘇,公往從之,門人以千數,第其文,公常為首。嘗舉進士,試于庭。宋子京奇其文,擢為第三人,而以聲韻不中法,罷之。其後八年,復中第第三。

授大理評事,通判湖州。時孫元規守錢塘,一見公曰:「名臣也,後當為賢將。」授以治劇守邊之要。

召試學士院,充集賢校理,判吏部南曹,除開封府推官,三司鹽鐵戶部判官,同修起居注,判戶部勾院。公在館閣,未嘗就第見執政,故宰相不悅,不遷者十年。既遇知神宗,為諫官,知無不言。然御史中丞王陶論宰相不押班為跋扈,上以問公。公曰:「宰相固有罪,然以為跋扈,則臣為欺天陷人矣。」

為開封府。三獄皆滿,公視事之日,理出數百人,決遣殆盡,京師翕然稱之。

為御史中丞。中書、密院議邊事,多不合。趙明與西人戰,中書賞功,而密院降約束;郭逵修堡,樞密院方詰之,而中書已下褒詔矣。公言:「戰守大事也,安危所寄。今中書欲戰,密院欲守,何以令天下!願敕大臣,凡戰守除帥,議同而後下。」上善之。諫官楊繪言宰相不當以其子判鼓院。上曰:「繪不習朝廷事,鼓院傳達而已,何與於事?」公曰:「人有訴宰相者,使其子傳達之,可乎?且天下見宰相子在是,豈敢復訴事?」上悟,為罷之。种諤擅築綏州,且與薛向發諸路兵,環、慶、保安皆出剽掠,西人復誘殺將官楊定。公上疏,極言亮祚已納款,不當失信,邊隙一開,兵連民疲,必為內憂。京師郡國地震,公三上疏指陳致災之由。大臣不悅,出公知秦州。上面謂曰:「秦州非朕意也。」留不遣。詔館伴契丹使。前此館伴非其人,使者議神塔子事,往復紛然。是歲,契丹遣蕭林牙、楊興公來聘,朝廷憂之。公見興公,開懷與語,問其家世父祖事,委曲詳盡。興公驚且喜,不復論去歲事。將去,與公馬上泣別。林牙謂興公曰:「君與滕公善,豈將留此乎?」上聞之大喜。因公奏事殿中,歎曰:「朕欲擢卿執政。卿逾月不對,而大臣力薦用唐介矣。」公曰:「臣恨未有死所報陛下知遇,豈愛官職者。」唐淑問、孫覺言公短,上不信,悉以其言示公,所以慰勞公者甚厚。公頓首曰:「陛下無所疑,臣無所愧足矣。」

河朔地大震,涌沙出水,壞城池廬舍,命公為安撫使。官吏皆幄寢,居民恐懼,棄家而茇舍。公獨臥屋下,曰:「民恃吾以生,屋摧民死,吾當以身同之。」民始歸,安其室。乃命葬死者,食飢者,除田稅,察惰吏,修堤防,繕甲兵,督盜賊,河朔遂安。

使還,大臣將除公并州。上復留公開封府。民有王潁者,為鄰婦隱其金,閱數尹不能辨。潁憤悶至病。傴杖而訴於公。公呼鄰婦,一問得其情,取金還潁。潁奮身仰謝,失傴所在,投杖而出,一府大駭。

除翰林學士。夏國主秉常被篡,公言:「繼遷死時,李氏幾不立矣,當時大臣不能分建諸豪,乃以全地王之,至今為患。今秉常失位,諸將爭權,天以此遺陛下。若再失此時,悔將無及。請擇一賢將,假以重權,使經營分裂之,可不勞而定,百年之計也。」上奇其策,然不果用。

欲以公為三司使。力辭,已而除公瀛州安撫使。公入,頓首曰:「臣知事陛下而已,不能事黨人,願陛下少回昔日之眷,無使臣為黨人所快,則天下皆知事君為得,而事黨人為無益矣。」上為改容。

公以皇考諱,辭高陽關,乃除鄆州。治盜有方,不獨用威猛,時有所縱捨,盜為屏息。

移定州。許入覲,力言新法之害。曰:「臣始以意度其不可耳。今為郡守,親見其害民者。」具道所以然之狀。至定州,以上巳宴郊外,有報契丹入寇邊民來逃者,將吏大駭,請起治兵。公笑曰:「非爾所知也。」益置酒作樂。遣人諭逃者曰:「吾在此。虜不敢動。」使各歸業。明日問之,果妄。諸將以是服公。

韓忠彥使契丹,楊興公迎勞,問公所在,且曰:「滕公可謂開口見心矣。」忠彥歸奏,上喜,進公禮部侍郎,使再任。詔曰:「寬嚴有體,邊人安焉。」公因作堂,以「安邊」名之。公去國既久,而心在王室,著書五篇,一曰尊主勢,二曰本聖心,三曰校人品,四曰破朋黨,五曰贊治道,上之。其略曰:「陛下聖神文武,自足以斡運六合,譬之青天白日,不必點綴,自然清明。」識者韙其言。天下大旱,詔求直言。公上疏曰:「新法害民者,陛下既知之矣,但下一手詔,應熙寧二年以來所行新法,有不便者悉罷,則民氣和而天意解矣。」

富彥國之守青州也,嘗置教閱馬步軍九指揮。彥國既去,軍稍缺不補。公至青,復完之,至溢額數千。其後朝廷屢發諸路兵,或喪失不還,惟青州兵至今為盛。

其謫守池、安,皆以靜治聞,飲酒賦詩,未嘗有遷謫意。侍郎韓丕,旅殯于安五十年矣;學士鄭獬,安人也,既沒十年,貧不克葬。公皆葬之。著作佐郎木炎居喪以毀卒,公既助其葬,又為買田賙之。敕使謝諲市物于安,因緣為姦,民被其毒,公密疏姦狀,上為罷黜諲。自安定先生之亡,公常割俸以賙其子,及為湖州,祭其墓,哭之慟,東南之士歸心焉。

自揚徙鄆。歲方飢,乞淮南米二十萬石為備。鄆有劇賊數人,公悉知其所舍,遣吏掩捕皆獲,吏民不知所出。郡學生食不給,民有爭公田二十年不決者,公曰:「學無食,而以良田飽頑民乎!」乃請以為學田,遂絕其訟。學者作新田詩以美之。時淮南、京東皆大飢,公獨有所乞米為備,召城中富民與約曰:「流民且至,無以處之,則疾疫起,并及汝矣。吾得城外廢營地,欲為席屋以待之。」民曰:「諾。」為屋二千五百間,一夕而成。流民至,以次授地,井竈器用皆具。以兵法部勒,少者炊,壯者樵,婦女汲,老者休,民至如歸。上遣工部郎中王古按視之,廬舍道巷,引繩棋布,肅然如營陣。古大驚,圖上其事,有詔褒美。蓋活五萬人云。

徙真定。乞以便宜除盜,許之。然訖公之去,無一人死法外者。秋大熟,積飢之民,方賴以生,而有司爭糴,穀貴,公奏邊廩有餘,請罷糴二年,從之。

徙知太原府。河東兵勞民貧,而土豪將吏皆利於有警,故喜作邊事,民不堪命。公始至,蕃族來賀,令曰:「謹斥候,無開邊隙,有寇而失備,與無寇而生事者,皆斬。」自軍司馬沿邊安撫以下,皆勒以軍法。西人獵境上,河外請益兵。公曰:「寇來則死之,吾不出一兵也。」河東十二將,其四以備北,其八以備西,八將更休,為上下番。是歲八月,邊郡稱有警,請八將皆上,謂之防秋。公曰:「賊若并兵犯我,雖八將不敵也。若其不來,四將足矣。」卒遣更休。而將吏懼甚,扣閣爭之。公指其頸曰:「吾已捨此矣,頸可斷,兵不可出。」卒無寇,省芻粟十五萬。河東之所患者,鹽與和糴也。公稍更其法,明著稅額,而通鹽商配率糧草視物力高下,而不以占田多少為差,民以為便。陽曲縣舊治城西,汾決,徙城中,縣廢為荒田,公奏還之。使縣治堤防如黃河,民復成市。諸將駐列城者,長吏或不欲,捃誣以事,有至死者。公奏立法,將有罪徙他郡訊驗。諸將聞之,喜曰:「公保吾生,當報以死。」西夏請復故地,詔賜以四寨,而葭蘆隸河東。公曰:「取城易,棄城難。昔棄囉凡,西人襲我不備,喪金帛不貲,且為夷狄笑。」乃命部將訾虎、蕭士元以兵護遷,號令嚴整,寇不能近,無一瓦之失。將賜寨,公請先畫界而後棄,不從。西人已得地,則請凡畫界以綏德城為法,從之。公曰:「若法綏德,以二十里為界,則吳堡去葭蘆百二十里,為失百里矣。兵家以進退尺寸為強弱,今一舉而失百里,不可。」力爭之。已而諜者得西人之謀曰:「吾將出勁兵於義、吳二寨之間,劫漢使不得出兵,則二寨亦棄矣。」公遂復前議,章九上,至數萬言。議者謂近世名將無及公者。

公為文與詩,英發妙麗,每出一篇,學者爭誦之。篤於行義,事父母,撫諸弟,以孝友聞。臨大事,決大議,毅然不計死生。至於己私,則小心莊栗,惟恐有過。其事上及與人交,馭將吏,待妻子奴婢,一以至誠。仕自大理評事至右光祿大夫,職至龍圖閣學士,勳至上柱國,爵至南陽郡開國侯,食邑至一千六百戶,實封至八百戶,贈銀青光祿大夫。有文集二十卷。娶李氏,唐御史大夫栖筠之後,晉卿之女,累封建安郡君。先公卒,贈永寧郡君。子三人,祐、祁皆承奉郎,裕尚幼。女五人,長適朝請郎知楚州何洵直,次適宣德郎秘書省正字王炳,早卒。次適宣德郎太學博士王渙之,次復適王炳,季適方平之子朝散郎南京通判恕。孫男六人。將以元祐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癸酉,葬于蘇州長洲縣彭華鄉陽山之栗塢。銘曰:

天之降材,千夫一人。人之逢時,千載一君。生之既難,得之豈易。而彼讒人,曾不少置。昔在帝堯,甚畏巧言。讒說震驚,雖堯亦然。偉哉滕公,廊廟之具。帝欲用公,將起輒仆。賴帝之明,雖仆復興。小試于邊,戎狄是膺。日月逝矣,歲不我與。老成云亡,吾誰與處。若古有訓,無競維人。公之治邊,折衝精神。猛虎在山,藜藿茂遂。及其既亡,樵牧所易。公官三品,以壽考終。我銘之悲,夫豈為公。

王子立墓志誌銘

子立諱適,趙郡臨城人也。始予為徐州,子立為州學生,知其賢而有文,喜怒不見,得喪若一,曰:「是有類子由者。」故以其子妻之。與其弟遹子敏,皆從予於吳興。學道日進,東南之士稱之。予得罪於吳興,親戚故人皆驚散,獨兩王子不去,送予出郊,曰:「死生禍福,天也,公其如天何。」返取余家,致之南都。而子立又從子由謫於高安、績溪,同其有無,賦詩絃歌,講道著書於席門茅屋之下者五年,未嘗有慍色。予與子由有六男子,皆以童子從子立游,學文有師法,人人自重,不敢嬉宕,子立實使然。元祐四年冬,自京師將適濟南,未至,卒于奉高之傳舍,蓋十月二十五日也。享年三十五。

曾祖諱璘,贈中書令。妣田氏,楚國夫人。祖鬷,工部侍郎知樞密院,贈太尉,謚忠穆。妣宋氏,仁壽郡夫人。考諱正路,比部郎中,知濮州,贈光祿大夫。妣李氏,壽安縣君。一女初伏,有遺腹子裔。文集十五卷,其學長於禮服,子由謂其文「朱絃疏越,一唱而三歎」者也。七年十一月五日,其兄蘧子開,葬于臨城龍門鄉兩口村先塋之側。銘曰:

知性以為存,不壽非其怨也。知義以為榮,不貴非其羨也。而未能忘於文,則猶有意於傳也。嗚呼!百世之後,其姓名與我皆隱顯也。

寶月大師塔銘

寶月大師惟簡,字宗可,姓蘇氏,眉山人。於予為無服兄。九歲,事成都中和勝相院慧悟大師。十九得度,二十九賜紫,三十六賜號。其同門友文雅大師惟慶為成都僧,統所治萬餘人,鞭笞不用,中外肅伏。慶博學通古今,善為詩,至於持律總衆,酬酢事物,則師密相之也。凡三十餘年,人莫知其出於師者。

師清亮敏達,綜練萬事,端身以律物,勞己以裕人,人皆高其才,服其心。凡所欲為,趨成之。更新其精舍之在成都與郫者,凡二百七十三間,經藏一,盧舍那阿彌陀彌勒大悲像四,塼橋二十七,皆談笑而成,其堅緻可支一世。師於佛事雖若有為,譬之農夫畦而種之,待其自成,不數數然也。故余嘗以為修三摩鉢提者。蜀守與使者皆一時名公卿,人人與師善。然師常罕見寡言,務自却遠,蓋不可得而親疏者。喜施藥,所活不可勝數。少時瘠黑如梵僧,既老而晳,若復少者。或曰:「是有陰德發於面,壽未可涯也。」

紹聖二年六月九日,始得微疾,即以書告於往來者,敕其子孫皆佛法大事,無一語私其身。至二十二日,集其徒問日蚤暮。及辰,曰吾行矣。遂化,年八十四。是月二十六日,歸骨于城東智福院之壽塔。弟子三人,海慧大師士瑜先亡;次士隆;次紹賢,為成都副僧統。孫十四人,悟遷、悟清、悟文、悟真、悟緣、悟深、悟微、悟開、悟通、悟誠、悟益、悟權、悟緘。曾孫三人,法舟、法榮、法原。以家法嚴,故多有聞者。師少與蜀人張隱君少愚善,吾先君宮師亦深知之,曰:「此子才用不減澄觀,若事當有立於世,為僧亦無出其右者。」已而果然。予謫居惠州,舟實來請銘。銘曰:

大師寶月,古字簡名。出趙郡蘇,東坡之兄。自少潔齊,老而彌剛。領袖萬僧,名聞四方。壽八十四,臘六十五。瑩然摩尼,歸真于上。錦城之東,松柏森森。子孫如林,蔽芾其陰。

陸道士墓誌銘

道士陸惟忠,字子厚,眉山人。家世為黃冠師。子厚獨狷潔精苦,不容於其徒,去之遠游。始見予黃州,出所作詩,論內外丹指略,蓋自以為決不死者。然予嘗告之曰:「子神清而骨寒,其清可以仙,其寒亦足以死。」其後十五年,復來見予惠州,則得瘦疾,骨見衣表,然詩益工,論內外丹益精。曰:「吾真坐寒而死矣。每從事於養生,輒有以敗之,類物有害吾生者。」予曰:「然。子若死,必復為道士,以究此志。」予時適得美石如黑玉,曰:「當以是志子墓。」子厚笑曰:「幸甚。」久之,子厚去予之河源開元觀,客於縣令馮祖仁,而予亦謫海南。是歲五月十九日,竟以疾卒,年五十。祖仁葬之觀後,蓋紹聖四年也。銘曰:

嗚呼多藝此黃冠,詩棋醫卜內外丹。無求於世宜堅完,龜飢鶴瘦終難安。哀哉六巧坐一寒,柷子復來少宏寬,毋復清詩助痟酸。龍虎九成無或奸,往駕赤螭驂青鸞。

惠州官葬暴骨銘

有宋紹聖二年,官葬暴骨于是。是豈無主?仁人君子,斯其主矣。東坡居士銘其藏曰:

人耶天耶?隨念而徂。有未能然,宅此枯顱。後有君子,無廢此心。陵谷變遷,復棺衾之。

神道碑一首

趙康靖公神道碑代張文定公作

宋有天下百二十有五年,六聖相師,專用一道曰仁,不雜他術。刑以不殺為能,兵以不用為功,財以不聚為富,人以不作聰明為賢。雖有絕人之材,而德不至,終不大用。六聖一心,守之不移。故自建隆以來至于今,卿相大臣,號多長者。記人之功,忘人之過,含垢匿瑕,犯而不校,以為常德。是以四方乂安,兵革不試,民之戴宋,有死無二。自漢以來,未有如今日之盛者。此六聖之德,而衆長者之助也。易曰:「師貞,丈人吉。」詩曰:「雖無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」書曰:「如有一介臣,斷斷猗,無他技,其心休休焉,其如有容。人之有技,若己有之;人之彥聖,其心好之,不啻若自其口出,是能容之,以保我子孫黎民。」故太子少師趙公,服事三朝四十餘年,其德合於易之所謂「丈人」,詩之所謂「老成」,書之所謂「一介臣」者。

公諱槩,字叔平,其先河朔人也,徙於宋之虞城七世矣。曾祖著,後唐國子毛詩博士,贈太師中書令。妣劉氏,楚國太夫人。祖惠,宋州楚丘令,贈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韓國公。妣李氏,燕國太夫人,父幹,尚書駕部員外郎,贈太師中書令,兼尚書令魯國公。妣張氏,魯國太夫人,高氏,唐國太夫人。

公七歲而孤,篤學自力。年十七舉進士。當時聞人劉筠、戚綸、黃宗旦皆稱其文詞必顯於時,而其器識宏遠,則皆自以為不及。當赴禮部試,楚守胡令儀醵黃金以贈之,公不受。天聖五年,擢進士第三人,授將作監丞,通判海州。歸見父老故人,幅巾徒步,人人至其家。召試學士院,除著作郎集賢校理,出知漣水軍。

公為進士時,鄧餘慶守漣水,館公於官舍,以教其子。餘慶所為多不法,公謝去。數月,餘慶以贓敗。及公為守,將至,或榜其所館曰豹隱堂,賦者三十餘人。歲飢,公勸誘富民,得米萬石,所活不可勝數。漣水有魚池,利入公帑,歲殺魚十餘萬,公始罷之,作放生碑池上。

移守通州,入為開封府推官。奏事殿中,賜五品服,且欲以為直集賢院。宰相以例不可,出知洪州。屬吏有鄭陶、饒奭者,挾持郡事,肆為不法,前守莫能制。州有歸化兵,皆故盜賊配流,已而選充者。奭與郡人胡順之共造飛語以動公,曰:「歸化兵得廩米陳惡,有怨言,不更給善米,且有變。」公笑不荅。會歸化卒有自容州戍所逃還犯夜者,公即斬以徇,收陶下獄,得其姦贓,且奏徙奭歙州,一郡股栗。城西南隅,當大江之衝,水歲為民患,公建為石堤,高丈五尺,長二百丈,用石九千段,取之有方,民不以為勞。明年夏堤成,而水大至,度與城平,恃堤以全,至于今賴之。

遷刑部員外郎同知宗正寺,出知青州,改直集賢院。賦稅未入中限,敕縣不得輒催科。是歲,夏稅先一月辦,坐失舉張誥,奪官罷歸。起監密州酒,徙楚州糧料院,以郊赦還官職,知滁州。山東大賊李小二過境上,告人曰:「我東人也。公嘗為青州,東人愛之如父母,我不忍犯。」遂寇廬、壽,犬牙不入境。

召修起居注,朝廷欲用修玉牒。久之,除歐陽脩起居注,朝廷欲驟用脩而難於躐公。公聞之,乃請郡自便。以為天章閣待制,賜三品服,糾察在京刑獄,遷兵部員外郎,遂知制誥,勾當三班院。會郊禮當進階封,且任一子京官。乞以母封郡太君。宰相謂公學士擬封不久矣。公曰:「母年八十一,朝夕不可期,願及今以為榮。」許之。後遂以為例。

改知審官院,判秘閣,與高若訥同判流內銓。若訥言往嘗知貢舉,聞母病不得出,幾不能生。公矍然即請郡以便親。宰相謂公曰:「旦夕為學士,可少待也。」公不聽,遂除蘇州。

明年丁母憂,服除,召入翰林為學士,知貢舉,館伴契丹泛使,遂報聘焉。會獵于興雲山之西,請公賦詩。詩成,契丹主親酌玉盃以勸公,且以素扇授其近臣劉六符,寫公詩,置之懷袖。使還,加侍讀學士,歷右司郎中,中書舍人,提舉在京諸司庫務。姦人冷清詐稱皇子,遷之江南。公曰:「清言不妄,不可遷。若詐,亦不可不誅。」詔公與包拯雜治之,得其實,乃誅清。李參為河北轉運使,職事辦治,進秩二等,且官其一子。郭申錫為諫官,爭之曰:「參職事所當辦,無功不可賞。」上怒,欲罪申錫。公言:「陛下始面諭申錫,毋面從吾過。今黜之,何以示天下。」乃止。

以龍圖閣學士禮部侍郎知鄆州,徙南京留守,拜御史中丞。中官鄧保吉引剩員禁中燒銀,公力言其不可,遂出之。又言:「張茂實不宜典兵衛。」未行。會公拜樞密副使,復言之。乃出茂實知曹州。

拜參知政事。方是時,皇嗣未立,天下以為憂。仁宗始命英宗領宗正,公言宗正未足為重,遂與執政建言,宜立為皇太子。從之。

英宗即位,遷戶部侍郎,又遷吏部。熙寧初,遷左丞,公年七十矣,求去位,不許。章數上,乃以為觀文殿學士吏部尚書知徐州,遂請老不已,以太子少師致仕。

居睢陽十五年,猶以讀書著文憂國愛君為事。集古今諫爭為諫林一百二十卷奏之。上甚喜,賜詔曰:「士大夫請老而去者,皆以聲問不至朝廷為高。得卿所奏書,知有志愛君之士,雖退休山林,未嘗一日忘也。當置坐右,以時省閱。」上祠南郊明堂,率嘗召公陪祀,每辭以老疾,間嘗一至都下,亦以足疾辭不入見。詔中貴人撫問,二府就所館宴勞之。累階至特進,勳上柱國,封天水郡開國公,賜號推忠保德翊戴功臣。元豐初,省功臣號。三年,官制改,解特進。

六年正月十五日,薨于永安坊里第,享年八十八。輟視朝一日,贈太師,謚康靖。前作遺範以戒子孫,纖悉必具,以某年月日,葬于宋城縣天巡鄉,地與日皆公所自卜也。娶李氏,封汝陰郡夫人,先公二十五年卒于鄆州。子榮緒殿中丞,敦緒將作監主簿,皆早亡;元緒,宣德郎;公緒,校書郎。女二人,長適光祿寺丞王力臣,幼適朝奉大夫程嗣恭。孫男四人,嗣徽通直郎,嗣真宣義郎,嗣賢試校書郎,嗣光未命。曾孫男六人,韡太廟齋郎,餘未名。

公為人樂易深中,恢然偉人也。平生與人,實無所怨怒,非特不形於色而已。專務掩惡揚善,以德報怨,出於至誠,非勉強者。天下稱之,庶幾漢劉寬、唐婁師德之徒云。始,歐陽脩躐公為知制誥,人意公不能平。及脩坐累對詔獄,人莫敢為言,公獨抗章言脩無罪,為仇人所中傷,陛下不可以天下法為人報仇。上感悟,脩以故得全。公既老,脩亦退居汝南,公自睢陽往從之游,樂飲旬日。蘇舜欽為進奏院,以羣飲得罪。公言與會者,皆一時名人,若舉而棄之,失士大夫望,非朝廷福。張誥以贓敗竄海上,公坐貶累年,而憐誥終不衰,間使人至海上勞問賙給之。代馮浩為鄆州,吏舉按浩侵用公使錢三十萬,當以浩職田租償官。公曰:「浩,吾同年也,且知其貧,不可。」以己俸償之。公所為大略如此。至於敦尚契舊,葬死養孤,蓋不可勝數。

余於公為里人,少相善也,退而老於鄉,日從公游,蓋知之詳矣。元緒以墓碑為請,義不可以辭。銘曰:

維古任人,仁義是圖。仁近於弱,義近於迂。課其功利,歲計有餘。在漢孝文,發政之初。欲以利口,登進嗇夫。有臣釋之,實矢厥謨,世謂長者。絳侯相如,皆訥於言,有口若無。豈效此子,喋喋巧諛。帝用感悟,老成是親。清凈無為,鑒于暴秦。歷祀四百,世載其仁。赫赫我宋,以聖繼神。於穆仁宗,如歲之春。招延朴忠,屏遠佞人。豈獨左右,刑于庶民。維時趙公,含德不發。如圭如璧,如金如錫。置之不慍,用之不懌。帝識其心,長者之傑。遂授以政,歷任三葉。濟于艱難,不ㄓˋ不跋。公在朝廷,靖恭寡言。不忮不求,孰知其賢。望其容貌,有恥而悛。薄夫以敦,鄙夫以寬。今其亡矣,吾誰與存。作此銘詩,以詔後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