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後集
   卷九

硯銘十一首

丹石硯銘并敘

唐林父遺予丹石硯,粲然如芙蕖之出水,殺墨而宜筆,盡硯之美。唐氏譜天下硯,而獨不知茲石之所出,予蓋知之。銘曰:

彤池紫淵,出日所浴。烝為赤霓,以貫暘谷。是生斯珍,非石非玉。因材制用,璧水環復。耕予中洲,蓺我玄粟。投種則穫,不炊而熟。

王仲儀硯銘

汲、鄭蚤聞,頗、牧晚用。諫草風生,羽檄雷動。人亡器有,質小任重。施易何常,明哲所共。

端硯石銘二首并引

蘇堅伯固之子庠,字養直,妙齡而有異才。贈以端硯,且銘之曰:

我友三益,取溪之石。寒松為煤,孤竹為筆。蓬麻效紙,仰泉致滴。斬几信鉤,以全吾直。

與墨為入,玉靈之食。與水為出,陰鑑之液。懿矣茲石,君子之側。匪以玩物,維以觀德。

黃魯直銅雀硯銘

漳濱之埴,陶氏我厄。受成不化,以與真隔。人亡臺廢,得反天宅。遇發丘隴,復為麟獲。纍然黃子,玄豈尚白。天實命我,使與其蹟。

陳公密子石硯銘

孰形無情,石亦卵生。黃胞白絡,以孕黝頳。已器不死,可候雨晴。天畀夫子,瑞其家庭。

龍尾石月硯銘

萋萋兮霧縠石,宛宛兮黑白月。其受水者哉生明,而運墨者旁死魄。忽玄雲之霮雨對,觀玉兔之沐浴。集幽光於毫端,散妙跡於簡冊。照千古其如在,耿此月之不沒。

邁硯銘邁往德興,贐以一硯,以此銘之。

以此進道常若渴,以此求進常若驚,以此治財常思予,以此書獄常思生。

迨硯銘

有盡石,無已求。生陰壑,閟重湫。得之艱,豈輕授。旌苦學,畀長頭。

卵硯銘

東坡硯,龍尾石。開鵠卵,見蒼璧。與居士,同出入。更嶮夷,無燥濕。今何者,獨先逸。從參寥,老空寂。

唐陸魯望硯銘

噫先生,隱唐餘。甘杞菊,老樵漁。是器寶,實相予。為散人,出叢書。

贊八首

九馬圖贊并引

長安薛君紹彭,家藏曹將軍九馬圖,杜子美所為作詩者也,拳毛師子二駿在焉。作九馬圖贊:

牧者萬歲,繪者惟霸。甫為作誦,偉哉九馬。姚宋廟堂,李郭治兵。帝下毛龍,以馭羣英。我思開元,今為幾日。筋骨應圖,至三萬疋。云何寂寥,跬步山川。負鹽挽磨,淚濕九泉。牝牡驪黃,自以為至。駁其一毛,棄我千里。蹄齧是乘,脂蠟其鞭。道阻且長,喟其永歎。

顧愷之畫黃初平牧羊圖贊

先生養生如牧羊,放之無何有之鄉。止者自止行者行,先生超然坐其旁。挾策讀書羊不亡,化而為石起復僵。流涎磨牙笑虎狼,先生指呼羊服箱。號稱雨工行四方,莫隨上林芒屩郎,齅門舐地尋鹽湯。

二疏圖贊

惟天為健,而不干時。沈潛剛克,以變和之。於赫漢高,以智力王。凜然君臣,師友道喪。孝宣中興,以法馭人。殺蓋、韓、楊,蓋三良臣。先生憐之,振袂脫屣。使知區區,不足驕士。此意莫陳,千載於今。我觀畫圖,涕下沾襟。

延州來季子贊并引

魯襄公十二年,吳子壽夢卒。延州來季子,其少子也,以讓國聞于諸侯,則非童子矣。至哀公十年冬,楚子期伐陳,季子救陳,謂子期曰:「二君不務德而力爭諸侯,民何罪焉?我請退,以為子名,務德而安民。」乃還。時去壽夢卒,蓋七十七年矣,而能千里將兵,季子何其壽而康也。然其卒不書於春秋。哀公之元年,吳王夫差敗越於夫椒,句踐使大夫種因太宰噽以行成於吳,吳王許之,子胥諫不聽,則吳之亡形成矣。季子觀樂於魯,知列國之廢興於百年之前。方其救陳也,去吳之亡十三年耳,而謂季子不知,可乎?闔廬之自立也,曰:「季子雖至,不吾廢也。」是季子德信於吳人,而言行於其國也。且帥師救陳,不戰而去之,以為敵國名,則季子之於吳,蓋亦少專矣。救陳之明年,而子胥死。季子知國之必亡,而終無一言於夫差,知言之無益也。夫子胥以闔廬霸,而夫差殺之如皂隸,豈獨難於季子乎!烏乎悲夫!吾是以知夫差之不道,至於使季子不敢言也。蘇子曰:延州來季子、張子房,皆不死者也。江左諸人好談子房、季札之賢,有以也夫。此可與知者論,難與俗人言也。作延州來季子贊曰:

泰伯之德,鍾於先生。棄國如遺,委蛻而行。坐閱春秋,幾五之二。古之真人,有化無死。

偃松屏贊并引

予為中山守,始食北嶽松膏,為天下冠。其木理堅密,瘠而不瘁,信植物之英烈也。謫居羅浮山下,地暖多松,而不識霜雪,如高才勝人生綺紈家,與孤臣孽子有間矣。士踐憂患,安知非福。幼子過從我南來,畫寒松偃蓋為護首小屏。為之贊曰:

燕南趙北,大茂之麓。天僵雪峰,地裂冰谷。凜然孤清,不能無生。生此偉奇,北方之精。蒼皮玉骨,磽磽齾齾。方春不知,冱寒秀發。孺子介剛,從我炎荒。霜中之英,以洗我瘴。

三馬圖贊并引

元祐初,上方閉玉門關,謝遣諸將。太師文彥博、宰相呂大防、范純仁建遣諸生游師雄行邊,飭武備。師雄至熙河,蕃官包順請以所部熟戶除邊患,師雄許之,遂禽猾羌大首領鬼章青宜結以獻。百官皆賀,且遣使告永裕陵。時西域貢馬,首高八尺,龍顱而鳳膺,虎脊而豹章。出東華門,入天駟監,振鬣長鳴,萬馬皆瘖,父老縱觀,以為未始見也。然上方恭默思道,八駿在庭,未嘗一顧。其後圉人起居不以時,馬有斃者,上亦不問。明年,羌溫溪心有良馬,不敢進,請於邊吏,願以餽太師潞國公,詔許之。蔣之奇為熙河帥,西蕃有貢駿馬汗血者。有司以為非入貢歲月,留其使與馬於邊。之奇為請,乞不以時入事下禮部。軾時為宗伯,判其狀云:朝廷方卻走馬以糞,正復汗血,亦何所用?事遂寢。於時兵革不用,海內小康,馬則不遇矣,而人少安。軾嘗私請於承議郎李公麟,畫當時三駿馬之狀,而使鬼章青宜結效之,藏於家。紹聖四年三月十四日,軾在惠州,謫居無事,閱舊書畫,追思一時之事,而歎三馬之神駿,乃為之贊曰:

吁鬼章,世悍驕。奔貳師,走嫖姚。今在廷,服虎貂。效天驥,立內朝。八尺龍,神超遙。若將西,燕昆瑤。帝念民,乃下招。籋歸雲,逝房妖。

李潭六馬圖贊

六馬異態,以似為妍。畫師何從,得所以然?相此癢者,舉脣見咽。方其癢時,槁木萬錢。絡以金玉,非馬所便。烏乎!各適其適,以全吾天乎?

李伯時畫李端叔真贊

須髮之拳然,眉宇之淵然,披胸腹之掀然,以為可得而見歟?則漠乎其無言。以為不可得而見歟?則已見畫於龍眠矣。嗚呼,將為既琢之玉,以役其天乎?其將為不雨之雲,以抱其全乎?抑將游戲此世,而時出於兩者之間也?伯時號龍眠。

雜文十五首

太息一首送秦少章

孔北海與曹公論盛孝章云:「孝章,實丈夫之雄者也。游談之士,依以成聲。今之少年喜謗前輩,或譏評孝章,孝章要為有天下重名,九牧之人,所共稱歎。」吾讀至此,未嘗不廢書太息也。曰:嗟乎,英偉奇逸之士,不容於世俗也久矣。雖然,自今觀之,孔北海、盛孝章猶在世,而向之譏評者,與草木同腐久矣。昔吾舉進士,試於禮部,歐陽文忠公見吾文,曰:「此我輩人也,吾當避之。」方是時,士以剽裂為文,聚而見訕,且訕公者所在成市。曾未數年,忽然若潦水之歸壑,無復見一人者,此豈復待後世哉。今吾衰老廢學,自視缺然,而天下士不吾棄,以為可以與於斯文者,猶以文忠公之故也。張文潛、秦少游此兩人者,士之超逸絕塵者也,非獨吾云爾。二三子亦自以為莫及也。士駭於所未聞,不能無異同,故紛紛之言,常及吾與二子,吾策之審矣。士如良金美玉,市有定價,豈可以愛憎口舌貴賤之歟?少游之弟少章,復從吾游,不及朞年,而論議日新,若將施於用者。欲歸省其親,且不忍去。嗚呼,子行矣,歸而求諸兄,吾何加焉。作太息一篇,以餞其行,使藏於家,三年然後出之。

書王奧所藏太宗御書後

日行於天,委照萬物之上,光氣所及,或流為慶雲,結為丹砂,初豈有意哉!太宗皇帝以武功定禍亂,以文德致太平,天縱之能,溢於筆墨,摛藻尺素之上,弄翰團扇之中,散流人間者幾何矣。而三槐王氏得之為多,子孫世守之,遂為希代之寶。文正之孫、懿敏之子奧,出以示。臣軾敬拜手稽首,書其後。

送錢塘僧思聰歸孤山敘

天以一生水,地以六成之,一六合而水可見。雖有神禹,不能知其孰為一、孰為六也。子思子曰:「自誠明謂之性。自明誠謂之教。誠則明矣,明則誠矣。」誠明合而道可見。雖有黃帝、孔丘,不能知其孰為誠、孰為明也。佛者曰:「戒生定,定生慧。」慧獨不生定乎?伶玄有言:「慧則通,通則流。」是焉知真慧哉?醉而狂,醒而止,慧之生定,通之不流也審矣。故夫有目而自行,則褰裳疾走,常得大道。無目而隨人,則車輪曳踵,常仆坑穽。慧之生定,速於定之生慧也。錢塘僧思聰,七歲善彈琴。十二舍琴而學書,書既工。十五舍書而學詩,詩有奇語。遂讀華嚴經,入法界海慧。今年二十有九,老師宿儒,皆敬愛之。秦少游取楞嚴觀世音語,字之曰聞復。使聰日進而不已,自聞思修以至於道,則華嚴法界海慧,盡為蓬廬,而況書詩與琴乎。雖然,古之學道,無自虛空入者。輪扁斲輪,傴僂承蜩,茍有以之。其巧智物無陋者。聰若得道,琴與書皆與有力,詩其尤也。聰能如水鏡,以一含萬,則書與詩當益奇。吾將觀焉,以為聰得道淺深之候。

書諸公送周梓州詩後

予自元祐之初,備位從官,日與正孺游。三年,予既有江海之意,而正孺亦慨然有歸歟之歎,遂請梓州,得之。予時以詩送行,有「掃棠陰」、「踵畫像」之語。旋出領杭州,二年還朝,老病日加,方上章請郡,曰:「正孺已及瓜矣,盍往代之,遂歸老眉山乎?」或曰:「不可,梓人之安正孺甚矣,其去正孺,如去父母,子其忍奪之!」乃止,不敢乞。梓人願復借留正孺數年,詔許之。而大丞相呂公典領實錄,見熙寧中正孺為御史時所言事,歎曰:「君子哉,斯人也。」因言於上,除正孺直祕閣。士大夫以才能論議,取合一時可也,使人於十年之後,徐觀其所為,心服而無異議,我亦無愧,難矣。正孺有書來,欲刻諸公送行詩於石,求予為跋尾,乃記所聞以遺之,且使梓人知予前詩卒章之意,未始一日忘也。

趙德麟字說

宋有天下百餘年,所與分天工治民事者,皆取之疏遠側微,而不私其親。故宗室之賢,未有以勳名聞者。神宗皇帝實始慨然,欲出其英材與天下共之,增立教養選舉之法,所以封植而琢磨之者甚備。行之二十年,而文武之器,彬彬稍見焉。元祐六年,予自禁林出守汝南,始與越王之孫、華原公之子,簽書君令畤游。得其為人,博學而文,篤行而剛,信於為道,而敏於為政。予以為有杞梓之用,瑚璉之貴,將必顯聞於天下,非特佳公子而已。昔漢武帝幸雍祠五畤,獲白麟以薦上帝,作白麟之歌,而司馬遷、班固書曰「獲一角獸」,「蓋麟云」。「蓋」之為言疑之也。夫獸而一角,固麟矣,二子何疑焉?豈求之武帝,而未見所以致麟者歟?漢有一汲黯,而武帝不能用,乃以白麟赤雁為祥,二子非疑之,蓋陋之也。今先帝立法以出宗室之賢,而主上虛己盡下,求人如不及,四方之符瑞皆抑而不聞,此真獲麟者也。麟固不求獲,不幸而有是德與是形,此麟之所病也。今君學道觀妙,澹泊自守,以福貴為浮雲,而文章議論,載其令名而馳之,既有麟之病矣,又可得逃乎。敬字君德麟,而為之說。

書晁無咎所作杜輿子師字說後

易曰:「君子得輿,民所載也。小人剝廬,終不可用也。」夫君子得輿,下完而上未具也。小人剝廬,上壯而下撓也。下完而上未具,吾安寢其中,民將載之。上壯而下撓,疾走不顧,猶懼壓焉。今君學修於身,行修於家,而祿未及,既完其下矣,故予以是名字之,與無咎意初無異者。而其文約,其義近,不足以發夫人之志。若無咎者,可謂富於言而妙於理者也。

書東皋子傳後

予飲酒終日,不過五合,天下之不能飲,無在予下者。然喜人飲酒,見客舉杯徐引,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,落落焉,酣適之味,乃過於客。閑居未嘗一日無客,客至,未嘗不置酒。天下之好飲,亦無在予上者。常以謂人之至樂,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。我則無是二者矣。然人之有是者,接於予前,則予安得全其樂乎?故所至常蓄善藥,有求者則與之,而尤喜釀酒以飲客。或曰:「子無病而多蓄藥,不飲而多釀酒,勞己以為人,何也?」予笑曰:「病者得藥,吾為之體輕,飲者困於酒,吾為之酣適,蓋專以自為也。」東皋子待詔門下省,日給酒三升。其弟靜問曰:「待詔樂乎?」曰:「待詔何所樂?但美醞三升,殊可戀耳。」今嶺南,法不禁酒,予既得自釀,月用米一斛,得酒六斗。而南雄、廣、惠、循、梅五太守,間復以酒遺予。略計其所獲,殆過於東皋子矣。然東皋子自謂五斗先生,則日給三升,救口不暇,安能及客乎?若予者,乃日有二升五合,入野人、道士腹中矣。東皋子與仲長子光游,好養性服食,預刻死日,自為墓誌。予蓋友其人於千載,或庶幾焉。

書黃子思詩集後

予嘗論書,以謂鍾、王之跡,蕭散簡遠,妙在筆畫之外。至唐顏、柳,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,極書之變,天下翕然以為宗師,而鍾、王之法益微。至於詩亦然。蘇、李之天成,曹、劉之自得,陶、謝之超然,蓋亦至矣。而李太白、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,凌跨百代,古今詩人盡廢,然魏、晉以來,高風絕塵,亦少衰矣。李、杜之後,詩人繼作,雖間有遠韻,而才不逮意,獨韋應物、柳宗元發纖穠於簡古,寄至味於澹泊,非餘子所及也。唐末司空圖崎嶇兵亂之間,而詩文高雅,猶有承平之遺風。其論詩曰:「梅止於酸,鹽止於鹹。」飲食不可無鹽、梅,而其美常在鹹、酸之外。蓋自列其詩之有得於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韻,恨當時不識其妙。予三復其言而悲之。閩人黃子思,慶曆、皇祐間號能文者。予嘗聞前輩誦其詩,每得佳句妙語,反復數四,乃識其所謂,信乎表聖之言,美在鹹酸之外,可以一唱而三歎也。予既與其子幾道、其孫師是游,得窺其家集,而子思篤行高志,為吏有異材,見於墓誌詳矣,予不復論,獨評其詩如此。

外曾祖程公逸事

公諱仁霸,眉山人。以仁厚信於鄉里。蜀平,中朝士大夫憚遠宦,官闕,選土人有行義者攝。公攝錄參軍。眉山尉有得盜蘆菔根者,實竊,而所持刃誤中主人。尉幸賞,以劫聞。獄掾受賕,掠成之。太守將慮囚,囚坐廡下泣涕,衣盡濕。公適過之,知其冤,咋謂盜曰:「汝冤,盍自言,吾為汝直之。」盜果稱冤,移獄。公既直其事,而尉、掾爭不已,復移獄,竟殺盜。公坐訹囚罷歸。不及月,尉、掾皆暴卒。後三十餘年,公晝日見盜拜庭下,曰:「尉、掾未伏,待公而決。前此地府欲召公暫對,我扣頭爭之,曰不可以我故驚公。是以至今,公壽盡今日,我為公荷擔而往。暫對,即生人天,子孫壽祿,朱紫滿門矣。」公具以語家人,沐浴衣冠,就寢而卒。軾幼時聞此語。已而外祖父壽九十。舅氏始貴顯,壽八十五。曾孫皆仕有聲,同時為監司者三人。玄孫宦學益盛。而尉、掾之子孫微矣。或謂盜德公之深,不忍煩公,暫對可也,而獄久不決,豈主者亦因以苦尉、掾也歟?紹聖二年三月九日,軾在惠州,讀陶潛所作外祖孟嘉傳,云:「凱風寒泉之思,實鍾厥心。」意悽然悲之。乃記公之逸事以遺程氏,庶幾淵明之心也。

藥誦

嵇中散作幽憤詩,知不免矣,而卒章乃曰「采薇山阿,散髮巖岫,永嘯長吟,頤性養壽」者,悼此志之不遂也。司馬景王既殺中散而悔,使悔於未殺之前,中散得免於死者,吾知其掃跡滅景於人間,如脫兔之投林也,采薇散髮,豈其所難哉。孫真人著大風惡疾論曰:神仙傳有數十人,皆因惡疾而得仙道。何者?割棄塵累,懷潁陽之風,所以因禍而取福也。吾始得罪遷嶺表,不自意全,既逾年無後命,知不死矣。然舊苦痔,至是大作,呻呼幾百日。地無醫藥,有亦不效。道士教吾去滋味,絕薰血,以清凈勝之。痔有蟲館於吾後,滋味薰血,既以自養,亦以養蟲。自今日以往,旦夕食淡麪四兩,猶復念食,則以胡麻、茯苓麪足之。飲食之外,不啖一物。主人枯槁,則客自棄去。尚恐習性易流,故取中散真人之言,對病為藥,使人誦之日三。曰:東坡居士,汝忘逾年之憂,百日之苦乎?使汝不幸而有中散之禍,伯牛之疾,雖欲采薇散髮,豈可得哉,今食麻、麥、茯苓多矣。居士則歌以荅之曰:事無事之事,百事治兮。味無味之味,五味備兮。茯苓、麻、麥,有時而匱兮。有則食,無則已者,與我無既兮。嗚呼噫嘻,館客不終,以是為愧兮。

補龍山文二首并引

丙子重九,客有言桓溫龍山之盛會,風吹孟嘉帽落,溫遣孫盛嘲之。嘉作解嘲,文辭超卓,四坐歎伏,恨今世不見此文。予乃戲為補之曰:

征西天府,重九令節。駕言龍山,燕凱羣哲。壺歌雅奏,緩帶輕帢。胡為中觴,一笑粲發。楩楠競秀,榆柳獨脫。驥騄交騖,駑蹇先蹶。楚狂醉亂,隕帽莫覺。戎服囚首,枯顱茁髮。維明將軍,度量閎達。容此下士,顛倒冠襪。宰夫揚觶,兕觥舉罰。請歌相鼠,以侑此爵。右嘲。

吾聞君子,蹈常履素。晦明風雨,不改其度。平生丘壑,散髮箕踞。墜車天全,顛沛何懼。腰適忘帶,足適忘履。不知有我,帽復奚數。流水莫繫,浮雲暫寓。飄然隨風,非去非取。我冠明月,被服寶璐。不纓而結,不簪而附。歌詩寧擇,請歌相鼠。罰此陋人,俾出童羖。右解嘲。

東坡酒經

南方之氓,以糯與粇,雜以卉藥而為餅。嗅之香,嚼之辣,揣之枵然而輕,此餅之良者也。吾始取麪而起肥之,和之以姜液,烝之使十裂,繩穿而風戾之,愈久而益悍,此麴之精者也。米五斗以為率,而五分之,為三斗者一,為五升者四。三斗者以釀,五升者以投,三投而止,尚有五升之贏也。始釀以四兩之餅,而每投以二兩之麴,皆澤以少水,取足以散解而勻停也。釀者必甕按而井泓之,三日而井溢,此吾酒之萌也。酒之始萌也,甚烈而微苦,蓋三投而後平也。凡餅烈而麴和,投者必屢嘗而增損之,以舌為權衡也。既溢之,三日乃投,九日三投,通十有五日而後定也。既定乃注以斗水,凡水必熟而冷者也。凡釀與投,必寒之而後下,此炎州之令也。既水五日乃篘,得二斗有半,此吾酒之正也。先篘半日,取所謂贏者為粥,米一而水三之,揉以餅麴,凡四兩,二物并也。投之糟中,熟撋而再釀之,五日壓得斗有半,此吾酒之少勁者也。勁正合為四斗,又五日而飲,則和而力嚴而不猛也。篘絕不旋踵而粥投之,少留,則糟枯中風而酒病也。釀久者酒醇而豐,速者反是,故吾酒三十日而成也。

書柳子厚牛賦後

嶺外俗皆恬殺牛,而海南為甚。客自高化載牛渡海,百尾一舟,遇風不順,渴饑相倚,以死者無數。牛登舟皆哀鳴出涕。既至海南,耕者與屠者常相半。病不飲藥,但殺牛以禱,富者至殺十數牛。死者不復云,幸而不死,即歸德於巫。以巫為醫,以牛為藥。間有飲藥者,巫輒云:「神怒,病不可復治。」親戚皆為却藥,禁醫不得入門,人、牛皆死而後已。地產沈水香,香必以牛易之黎。黎人得牛,皆以祭鬼,無脫者。中國人以沈水香供佛,燎帝求福;此皆燒牛肉也,何福之能得,哀哉!予莫能救,故書柳子厚牛賦以遺瓊州僧道贇,使以曉喻其鄉人之有知者,庶幾其少衰乎?庚辰三月十五日記。

剛說

孔子曰:「剛毅木訥,近仁。」又曰:「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」所好夫剛者,非好其剛也,好其仁也。所惡夫佞者,非惡其佞也,惡其不仁也。吾平生多難,常以身試之,凡免我於厄者,皆平日可畏人也;擠我於險者,皆異時可喜人也。吾是以知剛者之必仁,佞者之必不仁也。

建中靖國之初,吾歸自海南,見故人,問存沒,追論平生所見剛者,或不幸死矣。若孫君介夫諱立節者,真可謂剛者也。

始吾弟子由為條例司屬官,以議不合引去。王荊公謂君曰:「吾條例司當得開敏如子者。」君笑曰:「公言過矣,當求勝我者。若我輩人,則亦不肯為條例司矣。」公不荅,徑起入戶,君亦趨出。君為鎮江軍書記,吾時通守錢塘,往來常潤間,見君京口。方新法之初,監司皆新進少年,馭吏如束濕,不復以禮遇士大夫,而獨敬憚君,曰:「是抗丞相不肯為條例司者。」

謝麟經制溪洞事宜,州守王奇與蠻戰死,君為桂州節度判官,被旨鞠吏士之有罪者。麟因收大小使臣十二人付君并按,且盡斬之。君持不可。麟以語侵君。君曰:「獄當論情,吏當守法。逗撓不進,諸將罪也,既伏其辜矣,餘人可盡戮乎!若必欲以非法斬人,則經制司自為之,我何與焉。」麟奏君抗拒,君亦奏麟侵獄事。刑部定如君言,十二人皆不死,或以遷官。吾以是益知剛者之必仁也。不仁而能以一言活十二人於必死乎!

方孔子時,可謂多君子,而曰「未見剛者」,以明其難得如此。而世乃曰「太剛則折」!士患不剛耳,長養成就,猶恐不足,當憂其太剛而懼之以折耶!折不折,天也,非剛之罪。為此論者,鄙夫患失者也。君平生可紀者甚多,獨書此二事遺其子勰、勴,明剛者之必仁,以信孔子之說。

續養生論

鄭子產曰:「火烈,人望而畏之;水弱,人狎而玩之。」翼奉論六情十二律,其論水火也,曰:「北方之情好也,好行貪狠。南方之情惡也,惡行廉貞。廉貞故為君子,貪狠故為小人。」予參二人之學,而為之說曰:火烈而水弱,烈生正,弱生邪,火為心,水為腎。故五臟之性,心正而腎邪,腎無不邪者,雖上智之腎亦邪。然上智常不淫者,心之官正而腎聽命也。心無不正者,雖下愚之心亦正。然下愚常淫者,心不官而腎為政也。知此,則知鉛汞龍虎之說矣。

何謂鉛?凡氣之謂鉛,或趨或蹶,或呼或吸,或執或擊。凡動者皆鉛也。肺實出納之。肺為金,為白虎,故曰鉛,又曰虎。何謂汞?凡水之謂汞,唾涕、濃血、精汗、便利,凡濕者皆汞也。肝實宿藏之。肝為木,為青龍,故曰汞,又曰龍。古之真人論內丹者,曰:「五行顛倒術,龍從火裏出。五行不順行,虎向水中生。」世未有知其說者也。方五行之順行也,則龍出於水,虎出於火,皆死之道也。心不官而腎為政,聲色外誘,邪淫內發,壬癸之英,下流為人,或為腐壞。是汞龍之出於水者也。喜怒哀樂皆出於心者也。喜則攫拏隨之,怒則毆擊隨之,哀則擗踊隨之,樂則抃舞隨之。心動於內,而氣應於外,是鉛虎之出於火者也。汞龍之出於水,鉛虎之出於火,有能出而復返者乎?故曰皆死之道也。

真人教之以逆行,曰:「龍當使從火出,虎當使從水生也。」其說若何?孔子曰:「思無邪。」凡有思皆邪也,而無思則土木也。孰能使有思而非邪,無思而非土木乎?蓋必有無思之思焉。夫無思之思,正莊栗,如臨君師,未嘗一念放逸。然卒無所思。如龜毛免角,非作故無本性,無故是之謂戒。戒生定,定則出入息自住,出入息住,則心火不復炎上。火在易為离。离,麗也。必有所麗,未嘗獨立,而水其妃也,既不炎上,則從其妃矣。水火合則壬癸之英,上流于腦,而益于玄膺,若鼻液而不鹹,非腎出故也,此汞龍之自火出者也。長生之藥,內丹之萌,無過此者矣。陰陽之始交,天一為水,凡人之始造形,皆水也。故五行一曰水,得暖氣而後生。故二曰火,生而後有骨。故三曰木,骨生而日堅。凡物之堅壯者,皆金氣也。故四曰金,骨堅而後肉生焉,土為肉。故五曰土,人之在母也。母呼亦呼,母吸亦吸,口鼻皆閉,而以臍達。故臍者,生之根也。汞龍之出于火,流于腦,溢于玄膺,必歸于根心,火不炎上,必從其妃,是火常在根也。故壬癸之英,得火而日堅,達于四支,浹于肌膚而日壯,究其極,則金剛之體也。此鉛虎之自水生者也。龍虎生而內丹成矣。故曰:順行則為人,逆行則為道,道則未也,亦可謂長生不死之術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