東坡前集
   卷三十八

趙清獻公神道碑

故太子少師清獻趙公,既薨之三年,其子㞦除喪來告于朝曰:「先臣既葬,而墓隧之碑無名與文,無以詔示來世,敢以請。」天子曰:「嘻,茲予先正,以惠術擾民如鄭子產,以忠言摩士如晉叔向。」乃以愛直名其碑,而又命臣軾為之文。

臣軾逮事仁宗皇帝。蓋嘗竊觀天地之盛德,而窺日月之末光矣。未嘗行也,而萬事莫不畢舉。未嘗視也,而萬物莫不畢見。非有他術也,善於用人而已。惟清獻公擢自御史。是時將用諫官御史,必取天下第一流,非學術才行備具,為一世所高者不與。用之至重,故言行計從,有不十年而為近臣者;言不當,有不旋踵而黜者。是非明辨,而賞罰必信,故士居其官者少妄,而天子穆然無為,坐視其成功,姦宄消亡,而忠良全妥。此則清獻公與其僚之功也。

公諱抃,字閱道。其先京兆奉天人。唐德宗世,植為嶺南節度使。植生隱,為中書侍郎。隱生光逢、光裔,並掌內外制,皆為唐聞人。五代之亂,徙家于越。公則植之十世從孫也。曾祖諱曇,深州司戶參軍。祖諱湘,廬州廬江尉,始家于衢,遂為西安人。考諱亞永,廣州南海主簿。公既貴,贈曾祖太子太保,妣陳氏安國太夫人;祖司徒,妣袁氏崇國太夫人,俞氏光國太夫人;考,開府儀同三司,封榮國公,妣徐氏魏國太夫人,徐氏越國太夫人。

公少孤且貧,刻意力學,中景祐元年進士乙科。為武安軍節度推官。民有偽造印者,吏皆以為當死。公獨曰:「造在赦前,而用在赦後。赦前不用,赦後不造,法皆不死。」遂以疑讞之,卒免死。一府皆服。閱歲,舉監潭之糧料。歲滿,改著作佐郎,知建州崇安,通判宜州。卒有殺人當死者,方繫獄,病癰,未潰,公使醫療之,得不瘐死。會赦以免。公愛人之周,類如此。

未幾,以越國喪,廬于墓三年,不宿于家。縣榜其所居里為孝弟,處士孫處為作孝子傳。終喪,起知泰州海陵,復知蜀州江原,還,通判泗州。泗守昏不事事,監司欲罷遣之,公獨左右其政,而晦其所以然,使若權不己出者。守得以善去。濠守以廩賜不如法,士卒謀欲為變,或以告,守恐怖,日未夕,輒閉門不出。轉連使徙公治濠。公至,從容如平日,濠以無事。

曾公亮為翰林學士,未識公,而以臺官薦,召為殿中侍御史。彈劾不避權幸,京師號公鐵面御史。其言常欲朝廷別白君子小人。以謂小人雖小過,當力排而絕之,後乃無患,君子不幸而有詿誤,當保持愛惜,以成就其德。故言事雖切,而人不厭。溫成皇后方葬,始命參知政事劉沆監護其役,及沆為相而領事如故。公論其當罷,以全國體。復言宰相陳執中不學無術,且多過失。章十二上,執中卒罷去。王拱辰奉使契丹,還,為宣徽使。公言拱辰平生所為及奉使不如法事,命遂寢。復言樞密使王德用、翰林學士李淑不稱職,皆罷去。是時邵必為開封推官,以前任常州失入,徒罪自舉,遇赦而猶罷,監邵武酒稅。吳充、鞠真卿發禮院吏代書事,吏以贖論,而充、真卿皆出知軍。呂景初、馬遵、吳中復彈奏梁適,適以罷相,而景初等隨亦被逐。馮京言吳充、鞠真卿、刁約不當以無罪黜,而京亦奪修起居注。公皆力言其非是。必以復認知軍,充、真卿、約、景初、遵皆召還京中,復皆許補故闕。先是呂秦出守徐,蔡襄守泉,吳奎守壽,韓絳守河陽。已而歐陽脩乞蔡,賈黯乞荊南。公即上言:「近日正人賢士,紛紛引去,憂國之士,為之寒心,侍從之賢,如脩輩無幾。今皆欲請郡者,以正色立朝,不能諂事權要,傷之者衆耳。」脩等由此不去,一時名臣賴之以安。仁宗晚歲不豫,而太子未定,中外恟懼。及上既康復,公請擇宗室賢子弟教育於宮中,封建任使,以示天下大本。

已而求郡,得睦。睦歲為杭市羊,公為移文却之。民籍有茶稅,而無茶地,公為奏蠲之,民至今稱焉。移充梓州路轉運使,未幾移益。兩蜀地遠而民弱,吏恣為不法,州郡以酒食相饋餉,衙前治廚傳,破家相屬也。公身帥以儉,不從者請以違制坐之,蜀風為之一變。窮城小邑,民或生而不識使者,公行部,無所不至,父老驚喜相慰,姦吏亦竦。

以右司諫召,論事不折如前。入內副都知鄧保信引退兵,董吉以燒鍊出入禁中,公言:「漢文成、五利,唐普思、靜能、李訓、鄭注,多依宦官以結主,假藥術以市姦者也,其漸不可啟。」宋庠為樞密使,選用武臣,多不如舊法,至有訴於上前者。公陳其不可。陳升之除樞密副使,公與唐介、呂誨、范師道同言升之交結宦官,進不以道,章二十餘,上不省,即居家待罪。詔強起之,乃乞補外,二人皆相次去位,公與言者亦罷。

公得虔州,地遠而民好訟,人謂公不樂。公欣然過家上冢而去。既至,遇吏民簡易,嚴而不苛,悉召諸縣令告之,為令當自任事,勿以事諉郡,茍事辦而民悅,吾一無所問。令皆喜,爭盡力,虔事為少,獄以屢空。改修鹽法,疏鑿灨石,民賴其利。虔當二廣之衝,行者常自虔易舟而北。公間取餘材,造舟得百艘,移二廣諸郡,曰:「仕宦之家,有父兄沒而不能歸者,皆移文以遣,當具舟載之。」至者既悉授以舟,復量給公使物,歸者相繼於道。

朝廷聞公治有餘力,召知御史雜事,不閱月為度支副使。英宗即位,奉使契丹,還,未至,除天章閣待制、河北都轉運使。時賈昌朝以使相判大名府。公欲按視府庫,昌朝遣其屬來告,曰:「前此,監司未有按視吾事者。公雖欲舉職,恐事有不應法,奈何?」公曰:「捨大名,則列郡不服矣。」即往視之,昌朝初不說也。前此有詔,募義勇,過期不足者徒二年,州郡不時辦,官吏當坐者八百餘人。公被旨督其事,奏言:「河朔頻歲豐熟,故募不如數,請寬其罪,以俟農隙。」從之。坐者得免,而募亦隨足。昌朝乃愧服曰:「名不虛得矣。」

旋除龍圖閣直學士、知成都。公以寬治蜀,蜀人安之。初,公為轉運使,言蜀人有以妖祀聚衆為不法者,其首既死,其為從者宜特黥配。及為成都,適有此獄,其人皆懼,意公必盡用法。公察其無它,曰:「是特坐樽酒至此耳。」刑其為首者,餘皆釋去。蜀人愈愛之。會榮諲除轉運使,陛辭,上面諭曰:「趙某為成都,中和之政也。」

神宗即位,召知諫院。故事,近臣自成都還,將大用,必更省府,不為諫官。大臣為言。上曰:「用趙某為諫官,賴其言耳。茍欲用之,何傷!」及謝,上謂公:「聞卿匹馬入蜀,以一琴一龜自隨,為政簡易,亦稱是耶?」公知上意,將用其言。即上疏論呂誨、傅堯俞、范純仁、呂大防、趙瞻、趙鼎、馬默皆骨鯁敢言,久譴不復,無以慰縉紳之望。上納其說。郭逵除簽書樞密院事,公議不允。公力言之,即罷。

居三月,擢右諫議大夫,參知政事。感激思奮,面議政事,有不盡者,輒密啟聞。上手詔嘉之。公與富弼,曾公亮、唐介同心輔政,率以公議為主。會王安石用事,議論不協,既而司馬光辭樞密副使,臺諫侍從多以言事求去。公言:「朝廷事有輕有重,體有大小,財利於事為輕。而民心得失為重,青苗使者於體為小,而禁近耳目之臣用舍為大,今不罷財利而輕失民心,不罷青苗使者而輕棄禁近耳目,去重而取輕,失大而得小,非宗廟社稷之福,臣恐天下自此不安矣。」言入,即求去,四上章,不許。熙寧三年四月,復五上章,除資政殿學士、知杭州。

公素號寬厚,杭之無賴子弟以此逆公,皆駢聚為惡。公知其意,擇重犯者率黥配他州,惡黨相帥遁去。

未幾徙青州。因其俗朴厚,臨以清凈。時山東旱蝗,青獨多麥,蝗自淄齊來,及境遇風,退飛墮水而盡。

五年,成都以戍卒為憂,朝廷擇遣大臣,為蜀人所愛信者,皆莫如公,遂以大學士知成都。然意公必辭,及見,上曰:「近歲無自政府復往者,卿能為我行乎?」公曰:「陛下有言即法也,豈顧有例哉!」上大喜。公乞以便宜行事,即日辭去。至蜀,默為經略,而燕勞閑暇如他日,兵民晏然。一日,坐堂上,有卒長在堂下。公好諭之曰:「吾與汝,年相若也,吾以一身入蜀,為天子撫一方,汝亦宜清慎畏戢以帥衆,比戍還,得餘貲,持歸為室家計可也。」人知公有善意,轉相告語,莫敢復為非者。劍州民李孝忠集衆二百餘人,私造符牒,度人為僧。或以謀逆告,獄具。公不畀法吏,以意決之,處孝忠以私造度牒,餘皆得不死。喧傳京師,謂公脫逆黨。朝廷取具獄閱之,卒無以易也。茂州蕃部鹿明玉等蠭聚境上,肆為剽掠。公亟遣部將帥兵討之,夷人驚潰乞降,願殺婢以盟。公使喻之曰:「人不可用,用三牲可也。」使至,已縶婢引弓,將射心取血。聞公命,讙呼以聽。事訖,不殺一人。

居二歲,乞守東南,為歸老計,得越州。吳越大饑,民死者過半,公盡所以救荒之術,發廩勸分,而以家貲先之,民樂從焉。生者得食,病者得藥,死者得藏。下令修城,使民食其力。故越人雖饑而不怨。復徙治杭。

杭旱與越等,其民尤病。既而朝廷議欲築其城。公曰:「民未可勞也。」罷之。錢氏納國,未及百年,而墳廟堙圮,杭人哀之。公奏因其所在,歲度僧、道士各一人,收其田租,為歲時獻享營繕之費。從之,且改妙因院為表忠觀。

公年未七十,告老于朝,不許。請之不已,元豐二年二月,加太子少保致仕,時年七十二矣。退居于衢,有溪石松竹之勝,東南高士多從之游。朝廷有事郊廟,再起公侍祠,不至。㞦通判溫州,從公游天台、雁蕩,吳越間榮之。㞦代還,得見。上顧問公,甚厚。以㞦提舉浙東西常平,以便其養。㞦復待公游杭。始,公自杭致仕,杭人留公不得行。公曰:「六年當復來。」至是適六歲矣。杭人德公,逆者如見父母。以疾還衢,有大星隕焉。二日而公薨,實七年八月癸巳也。

訃聞,天子輟視朝一日,贈太子少師。十二月乙酉,葬于西安蓮華山,謚曰清獻。公娶徐氏,東頭供奉官度之女,封東平郡夫人,先公十年卒。子二人,長曰屼,終杭州於潛縣令;次即㞦也,今為尚書考功員外郎。

公平生不治產業,嫁兄弟之女以十數,皆如己女。在官,為人嫁孤女二十餘人。居鄉,葬暴骨及貧無以斂且葬者,施棺給薪,不知其數。少育於長兄振,振既沒,思報其德。將遷侍御史,乞不遷,以贈振大理評事。

公為人和易溫厚,周旋曲密,謹繩墨,蹈規矩,與人言,如恐傷之。平生不畜聲伎,晚歲習為養氣安心之術,翛然有高舉意。將薨,晨起如平時,㞦侍側,公與之訣,詞色不亂,安坐而終。不知者以為無意於世也。然至論朝廷事,分別邪正,慨然不可奪。宰相韓琦嘗稱趙公真世人標表,蓋以為不可及也。

公為吏,誠心愛人,所至崇學校,禮師儒,民有可與與之,獄有可出出之。治虔與成都,尤為世所稱道。神宗凡擬二郡守,必曰:「昔趙某治此,最得其術。」馮京相繼守成都,事循其舊,亦曰:「趙公所為,不可改也。」要之以惠利為本。然至於治杭,誅鋤強惡,姦民屏跡不敢犯。蓋其學道清心遇物,而應有過人者矣。銘曰:

蕭望之為太傅,近古社稷臣,其為馮翊,民未有聞。黃霸為潁川,治行第一,其為丞相,名不迨昔。孰如清獻公,無適不宜。邦之司直,民之父師。其在官守,不專於寬,時出猛政,嚴而不殘。其在言責,不專於直,為國愛人,掩其疵疾。蓋東郭順子之清,孟獻子之賢,鄭子產之政,晉叔向之言,公兼而有之,不幾於全乎!